我說,我明白,你放心。
我猜梁棟是會來找的。
我瞭解他。
倒不是因為他常向我低頭,恰恰相反,他是自信乃驕矜的,這份驕矜貫穿他這個人,非常統一,他會來找我,是因為他知道他一定能夠說服我,就像我們從前為數不多的幾次小摩擦那樣。
我們是會打配合的釣手和魚,我扔出一個假餌,他視若無睹地咬住,我們也是極有默契的店家和買主,一番假意拉扯過後,最終還是以原價成交貨物。
梁棟相信他會贏。
他相信自己才是對的,他一定會贏。
可也正因為這樣,我感到惶恐,甚至希望這一回他能夠晚些來。我實在不敢想象,那樣驕矜的人首嘗敗北,當他看到從前那樣善解人意的我正在慢慢幻化成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他會怎麼想?當他發現我們冷了幾天後我仍堅持自己的想法,毫無悔意,會是何種心情?
我知道梁棟會來找我。
我在惶恐不安地等待。
我有預感,他馬上就要來了。
該來的馬上就要來了。
我把我打算說出的臺本在心裡演繹過無數遍,只待和梁棟的下一次交鋒,只是,這一次,我竟等來了一次例外。
梁棟沒來找我。
來找我的不是梁棟。
而是梁棟的媽媽。
可能是從梁棟那裡知道了庾瓔美甲店的位置,梁棟媽媽直接來了庾瓔店裡。她身上還穿著平時下樓買菜跳舞時的那件黑棉襖,裡面是通常會在廚房裡出現的藕荷色碎花棉馬甲。
她很拘謹,推開美甲店門的時候甚至不敢四處打量,庾瓔店裡是香水和指甲油混合著的糅雜味道,香噴噴的,而梁棟媽媽身上是炸丸子的油味,暖盈盈的。
她的手搓在一起,那是一雙庾瓔看了會說“這做個幾年的手護也救不回來”的滿是皸紋的手。
梁棟媽進門的時候,我正在幫庾瓔擺牆上的貨架。
她喚我,聲音很輕:“小喬,小喬。閨女。”
我回頭,她朝我笑笑,嘴角的弧度在上下浮動。
我太瞭解這種笑容了,那浮動的弧度會容易讓人誤以為心虛或是不真誠,但我知道,不是的,那弧度解讀出來的內容,是擔憂,是緊張,是在一段關系裡自動把自己擺在下位時不由自主流露出的無措和不安。
我知道,因為我來到什蒲的第一天,見到梁棟爸媽的第一面,這種笑容就出現在我臉上。
我們為了獲得更好的評價,為了這個家庭的穩定,和諧,蒸蒸日上,習慣犧牲,習慣忍下一些委屈,把自己擺在更低一點的位置。
不論是作為婆婆,還是作為兒媳。
既然如此,那麼,我有些好奇。
當我們抬頭往上望的時候,我們會看見誰呢?
是誰在那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