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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偷油婆

老闆說,菜倒是簡單,就是今天晚了,沒魚了,要是不著急,我現在打電話讓水産送過來,你倆多等等?

庾瓔說行。

我和庾瓔在門口一張空桌子坐下,藉著等菜的時間,庾瓔和我講起李安燕家裡的事。

其實是我先開口問的,我好奇,劉婆是個什麼樣的人?看上去性格很古怪,還有李安燕,提起她媽媽為什麼那樣激動?

這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幾次在美甲店聊天,不經意間談起李安燕的媽媽,李安燕都表現出不耐煩。

庾瓔勸李安燕回學校上課,李安燕會說:“你別勸了,這些車軲轆話跟我媽說得沒什麼兩樣。”

庾瓔說,那是因為我們和你媽一樣,都是過來人,是為你好,然後李安燕就會從鼻腔裡輕輕哼出一聲,以無聲的態度作為回話。

這個年紀,和父母之間沒有矛盾才是離奇,我並不覺得意外,饒是像我一樣快要三十歲的人,不也是和父母在相處之中屢屢相互折磨,多年練習卻仍不能精於此道嗎?

並且,李安燕的媽媽和李安燕的外婆,似乎也有一些不能調和的矛盾,這種矛盾透過李安燕的口表露出來的,我只窺到了一個小小的邊角,庾瓔笑我,說,你怎麼被我傳染了,和我呆久了,變得和我一樣八卦了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

“李安燕家裡的事其實不是秘密,什蒲這麼小,誰家砸個碗,不到半小時,整條街都知道了......當然了,我這也是東拼西湊的,你聽聽就得了。”庾瓔說。

李安燕家裡只有三個女人,李安燕,李安燕的媽媽,劉婆。

這一家子的故事,要從劉婆年輕時講起。

劉婆二十幾歲時來到什蒲,在來到什蒲之前,她已經輾轉過許多地方。

當地人一開始並不信任她,紅白事向來是很傳統的,很莊重的,這個看著年輕的孤身女人並不像能“扛事兒”,且什蒲當地有很多口口相傳白事習俗,一個外來的,怎麼可能事事妥帖呢?但劉婆偏偏就找了間沒人住的小平房,拾掇拾掇,在什蒲安定下來了。

她做紙紮活比別家都快,還精細,幹活還不耽誤說話,有人搬個小馬紮坐在她家門口跟她閑聊,劉婆操著外地口音,回話完全不耽誤,嘴不停,手也不停,心裡還有數,疊完一筐元寶,說是兩百個就是兩百個,不信當場數,一個都不差,好像她天生就能一心多用似的。

這樣的人,往往都很聰明,但劉婆真正被什蒲接納,卻不僅僅是因為聰明。

做這一行,平日裡沒人叩門,但凡叩門進來的都是家裡有喪事,所以做白事的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不能讓客人在店裡哭,這樣不吉利,誰要是一時沒忍住灑了淚,都會被店家請出去:您先出去轉轉,等會兒再回來,或者您要訂什麼紙活,寫給我,保證到時間到點就出活,其他的不用多說。

客人也大多都能理解。

人家是做開門生意的,要是天天滿屋都是哭天搶地的,既不好聽也不好看,將心比心,不能給不相幹的人家添堵。所以一直以來,這條規矩不必言說,人們有默契地遵守著,即便是第一次經歷生離死別,也會被親戚或家裡長輩叮囑:去訂衣服訂紙活的時候可別當著人家面哭,招人煩。

但,人與人的牽絆是由感情編織著脈絡,當一個人離開,一段長長的脈絡戛然而止,那份悲慟往往不受控。

劉婆做生意的第一年,就迎來了一個客人。那是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的女人,剛進門的時候堪稱形容枯槁,看臉和手很年輕,但頭發已經白了一半。那女人說,她要給剛去世的女兒訂紙活,因為是小孩子,所以另有一番習俗,比如紙人紙馬、燈彩和幡的數量,女人說,她也不懂,所以要問問。

劉婆說,行,那你先坐,我給你說道說道。

一開始還算平靜,可當劉婆指著那些花籃盛著的金銀山給女人看,女人先是死死咬著牙,而後再也忍不住,痛哭出聲,眼淚澆濕了一沓黃紙。女人不好意思地道歉,說她壞規矩了,實在是因為她想起了急病離世的可憐女兒,可憐吶,還沒過五週歲的生日。

“我閨女那麼小,她還不會花錢呢,我給她燒那麼多過去,她要是不會用怎麼辦?要是那邊有人搶她的怎麼辦?欺負她怎麼辦?”這樣問著,女人雙手捂著臉,花白的頭發垂在臉側,也被眼淚浸濕,“賴我,都賴我,我對不起我閨女......”

其實哪有什麼對不起?不過是深陷悲痛裡的一位母親,把老天的不公都攬在了自己身上。既然總要給不幸找個原因,那麼歸因於自己,讓自責澆灌痛苦,原本的痛覺似乎就會麻木些。

劉婆應該讓那女人離開的,應該禮貌地送客,讓她在外面轉轉,調整好心情再回來,但劉婆站在那停了停,最終,只是把那沓浸濕的黃紙收拾走,然後拿了兩個小馬紮,一邊擺了一個,讓那女人坐下。

“你坐這,慢慢說。”

這樣一來,反倒把那女人原本的眼淚打斷了。女人訝異地看著劉婆,後來慢慢明白過來,劉婆留她沒什麼緣由,真就只是出於好心。劉婆不在意什麼吉利不吉利,規矩不規矩,你想哭,你就哭,你樂意跟我講你閨女,你就講,我也願意聽。

她不忌諱這些。

劉婆還從屋子裡拿出來一本很舊很舊的書,書頁都快掉沒了,劉婆先是煞有介事地問了問女人的生日,又問了孩子的生日,然後看女人的手相,再讓女人擲硬幣,然後再去翻書......總歸是裝模作樣地折騰了好幾番,最終她問女人:“你信我不?”

女人腫著眼睛,滿臉淚水,不明所以。

“你要是信我,你閨女現在很好,你要是總這麼怨自己,她才不安心。”劉婆有點口音,什蒲的人不知道她從哪裡來,老家在哪,自然也分辨不出這是哪裡的方言,但她一本正經講話的時候,語調平穩,言辭利落,透著一股令人安心、信服的勁兒。

女人望著劉婆,迷濛雙眼有了點光亮:“你真會看?”

劉婆不回答,只說:“上頭是天,下頭是地,但人只活在中間。我說你閨女現在很好,你想著她,她也想著你,你倆的緣分還會續,所以你得好好過日子,等著她。你信不信我呢?”

這樣一番話穩穩當當說出來,怎麼能不信呢?

女人瞧著劉婆的臉,像是在確認真偽,瞧了一會兒,再次痛哭出聲。她把臉埋在膝蓋裡,聲音悶著:“......嗯,我知道,我就知道,我閨女是想著我的,她是最懂事的孩子了......”

......

庾瓔講到這裡,我已經大概明白,劉婆所謂的“神棍”身份不過是個謠傳,是他人給她冠的頭銜,一傳十,十傳百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