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庾暉,是不是應該有保險?還有那家人賠的幾萬塊錢呢?雖然不痛不癢,但終究應該拿在手裡才對。
......拿在你和庾瓔手裡。
怪我,我大概是對人性的幽微處太沒信心了。
庾暉明白我的意思,他說:“我姑把錢給我了,在我這,其實足夠了。”
足夠還上銀行貸款,賣了房子,甚至還能把爸媽從朋友那裡拿的幾筆外債還清,但庾瓔堅持不肯賣房子,她那時已經慢慢從崩潰裡走出來,從一開始把自己關在屋裡閉口不言,倒每天能和庾暉說上幾句話,她說,這是爸媽留下的念想。
媽說了,咱們是什蒲第一批住上小區樓房的,她可驕傲了,所以,咱得給媽留著。
庾暉沒動靜,只是埋頭把碗裡的飯扒幹淨,放下筷子,說,行。
庾瓔又說,我以後不想再去姑姑家了,她今天給我打電話讓我們去吃飯,我說我不去,我以後都不想去。
庾暉這時擰了擰眉毛,他覺得他有必要跟庾瓔好好說道一下,那是親姑姑,沒有對他們藏任何私心的親姑姑,那家人給的賠償,白事的禮金,但凡過手的姑姑都一筆一筆記得清楚,全都交在他手上,還讓他們以後直接去家裡住,她來照顧。做人不能是非不分,不能恩將仇報。
可庾瓔突然就甩了筷子砸了碗,然後蹲在地上,抱著膝蓋哭。
事情出了以後,庾瓔其實沒有這樣反應劇烈過,她甚至都沒哭過幾回,像是早把所有情緒都掏空了,就剩一層皮,但她說起姑姑,那層皮突然鼓脹起來,並露出密密麻麻的皸紋。
庾瓔哭著說,我受不了姑姑看我的眼神。
她好像在透過我看爸爸。
庾瓔終於說出自己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她哭完了,又變得很平和,但這份平和讓庾暉更害怕。
“她說,她覺得這件事兒歸根結底是怨她,家裡親戚沒人怪她,是考慮到她還是孩子,而且走了的是她親爸親媽,知道她也難過,不能多怪罪。但是別人不怪罪她,她自個兒不能不怪自個兒。”
庾瓔說,她沒臉再和家裡任何一個親人見面,沒法再到別人家裡去,道道眼神落在她身上,她都覺得像鞭像刀,打得她抬不起頭,捅得她滿身是洞。
我能共情庾瓔,卻無法理解她的想法。
我很驚訝地發現,很多事情在慢慢閉合,猶如一個巨大的圓圈在收攏,庾瓔責怪園子不該信命,她其實才是那個最能拿命當說辭的人,她勸慰李安燕不要太極端,太固執,其實她比誰都要極端,比誰都要固執。
“她認死理兒,”庾暉說,“她認定的事兒,沒人勸得了她。”
我說,庾瓔也是這樣說你的。
我早發現庾瓔是這樣的人,不但如此,我還記得庾瓔說這是家族遺傳,說庾暉也一樣,又軸又倔,只相信自己心裡的那一套東西,只會按照自己的邏輯前進,別人說什麼都沒用。
“那她是胡說八道,”庾暉說,“我跟她不一樣。”
的確是不一樣的。
庾暉的確不是個會信命的人,他連瑪瑙和蜜蠟都不相信。
他有過把自己圈起來的時候,但他也會自己走出來。
“我出去打工,庾瓔也出去幹活,我倆都不是讀書上學的料,那幾年就想著掙錢,把錢還一還,不用我姑幫忙,我倆也能把這房子留住,也能好好過日子。”
庾暉跟我講過他以前,幹過很多日結工,後來去工地開車。
開車對他來說是一道坎。
他學駕照時第一次摸方向盤,第一次上路,停下來的時候全身汗濕,頭發上的汗順著眼睛滴,像是洗過一遍澡。
“後來就好了,總能好。”庾暉說。
他有一次偶然發現了溶洞這是個看日出的好地方,之後就總往這裡跑。用庾暉自己的話說,人想得開與想不開,總是反反複複的,想不開的時候他就來溶洞待一宿,第二天天亮了走。走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起,光線強烈,具象化地一道道直達眼底,庾暉覺得,好像有點力氣,能再往前走一段,再往前開一段。
至於庾瓔,去美甲店當學徒是誤打誤撞的,她那時一心想學門技術,小小年紀外出打工也碰過一鼻子灰,在美甲店也被師傅欺負過,但她能熬,熬了兩三年,技術學到手,便回到什蒲,大刀闊斧開了自己的店。
庾暉那時說了一句錯話。
他對庾瓔說,你像咱爸,膽子大,敢做生意。
結果一句話揚了一鍋沸水,那幾年他們從來都是心有靈犀地不提起爸媽兩個字,這麼一下子,庾瓔又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幾天都沒說話。
我說庾瓔固執己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