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一面1)
孤女癱躺在床上,看著陸子禮頭上越來越泛濫的白發,想著他第二日一定會再用碳粉將其掩飾成一頭黑發吧。
她嘴邊忽地掛起怪異的笑容,可因為太過頹虛,這抹慘笑蒼白得瘮人。
她在笑陸子禮真是悽慘,也笑他可能一輩子都想不通,她是如何在白日偷溜出這狹小到僅能擺下一張床,和一地仿照著某種詭異陣法擺出的火燭的地室的。
這一個多月來,她獻祭了自己的鮮血,還有絕大多數的自由。
陸子禮似乎很害怕自己的女兒某一日醒來,會發現他為她犯下的這麼多禁忌之事。所以起初,除非子時做法時,他都會把自己的寶貝女兒抱離地室,而因失血暈倒的孤女則安置在此地軟床安睡。
但後來,陸子禮為秘術獻祭身體後,每當子時換血之術完成後,他連牽動自己身體離開的力氣都塊消失殆盡了,更不談有能將自己十歲的女兒抱走的本事了。他雖然一直堅信著秘術和信仰可以讓女兒的不治之症消失,但他心裡也清楚,女兒形容雖恢複了很多,但若要醒來還需要太多時間的等待和付出。
所以,陸子禮便不強求於子時換血結束後,就把女兒立馬抱走了。往往天明時,他才會褪去一身黑袍,染好一頭已經斑白的發,形容勉強有些氣色後,才會來到地室將女兒抱出。
可讓孤女一直呆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室內,實在太過泯滅人性,也影響了她的心性發育,不利於身體恢複,耽誤了每晚子時的換血便不好了。
但他也絕不會隨意讓孤女行走在外,他不僅憂慮女兒醒來後發現她的存在,也是擔心孤女發現他的謊言後決心造反溜走,再將他們之間的秘密洩露——此乃違逆天仙秘術之舉。
所以每隔七日,他都會解開白日磚門的鎖,讓孤女出來透氣一日,同他一起在屋簷下正常吃喝,正常相處,一到夜晚,孤女則要隨他回到地室內。陸子禮和她就這樣迴圈往複地生活了一個多月。
而昨日,並非陸子禮為她安排的七日之期,陸子禮自然將鎖住地室的金鑰藏得嚴實,女兒亦被抱出地室,唯她一人在地室,怎麼可能還會出來?
所以,他什麼事情都懷疑過,唯獨不肯信她是昨日自己溜出來,知曉了有人在外,才故意在子時哭喊出聲的。
可是,最不可能的事情就是發生了——孤女逃出了封閉的地室,幫她偷來陸子禮藏起來的鑰匙的人,便是在陸子禮眼中,還需許久才會醒來的寶貝女兒,陸長歲。陸子禮怕是做夢都想不到,她的寶貝女兒其實早已醒過了。但是,孤女永遠不會告訴他這個秘密。
思及此處,孤女側躺在床上的腦袋艱難地動了動,直到可以完完全全看清床上閉著眸子的陸長歲時,她才不動了。
陸長歲微微皺起來的眉尖已經平緩回去了,她那麼安靜地撫著軟被,側耳而眠。她總是這副不問世事的模樣。
孤女啞聲喚了陸長歲一句:“喂,你還是第一次這麼早就有反應,是要醒了嗎?”
孤女說著說著,聲音就哽咽起來,滿臉破碎地流著清淚,她神神叨叨地對著床上的丫頭念著:“我後悔了……我早該把你想知道的秘密告訴你的。陸長歲,今日你若還能醒來,我必將你阿爹的秘密通通告訴你,再也不瞞你了,怎麼樣?”
“我不該這麼自私的……都怪我一味的想著自己快活,輕信了陸子禮的渾話。我不想再呆在這裡了,我要去找妹妹。長歲……你幫幫我,好不好?”
陸長歲緊緊闔眸,一絲動靜都沒有,也不知她到底有沒有聽到孤女殷切而帶著哭腔的懇求。孤女聽不到回應,兀自哭得厲害,聲音發不出多大,嗚咽嗚咽地洇濕大片軟被。
……
翌日。
已是小暑之時,不過卯時,天光便已大亮。光亮自東天而起,要繞過幾只山頭才能光臨同在各色山腳下的禺山鎮,鎮子雞鳴瞬起,幾戶需得早起的類似於王二郎蒸餅鋪子這樣的店行當,也跟著敞開了門窗,準備做活。
陽光透過層層竹林圍成的天然綠蔭,還需一些時候,它們甫一射進茅房,觸碰到關闍彥的眼皮,他便睜開了眸子。
晨光迷散在他的眸中,眼底深幽的濃墨被照得發淺,還未幹透的濕發散在胸前,在光下泛著狼狽的油光。他靜靜呼吸一口,結果溷中濁氣險些將他的天靈蓋一起頂走,果然這種的地方,適應個整整一晚也沒轍。
外面早已不落雨了,天光也剛亮,果真是老天眷顧此女。他拍拍身上衣塵,仔細檢視起魏鬱春的模樣,她的一對臉頰紅撲撲得厲害,上下兩唇噗噗叭叭地不懂想嘟囔什麼。
關闍彥想起上次她尋妹妹時得熱病,躺在屋中就說了不少胡話,他好奇這次她還要吐出什麼驚世駭俗的內容來,結果不管湊得多近,連她撥動唇舌的碰撞聲都聞不見一點。真是沒勁兒。
他雖抱怨,動作卻一點都不肯懈怠,將同樣一頭油膩膩散發的魏鬱春抄腰抱起,飛速穿出竹林,直直朝陸子禮的茅草院走去。
他剛走到木門前,就撞見了來陸子禮家送菜事的貨郎。
“陸大夫,您要的東西小的給您送到了!”
貨郎將背上一籮筐的菜肉都放到了木門青階上,一嗓子喊出去,對上橫抱著一位病怏怏的娘子的關闍彥,二人四目相對,貨郎尷尬地撓了撓腦袋,就覺得這人模樣奇奇怪怪,怪嚇唬人的。然後趁關闍彥移目的時候,趕忙溜得遠遠兒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