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硯之聞言,笑逐顏開,道:“咱們有一事說一事,還沒湊到鼻子跟前來的事那都可以緩一緩。這湊到鼻子跟前來的事,一為酒,二為人間至樂,你既不喝酒,那便同我講一講人間至樂?”
這又是哪跟哪?臨衍勉為其難沾了一小口薄酒,許硯之眉飛色舞,道:“你可有破身?”
“噗”!此酒噴了他一身。許硯之渾然不在意,掏出個帕子擦了擦臉,道:“……你可至於?多大個人了,怎的竟這般不經事?”臨衍目瞪口呆,眼看就要出手揍他;許硯之低著頭擦大腿,一邊喃喃道:“我就隨口一說,你且隨便一聽。你所憂心之事都還沒有發生,擔心也是無用。我來你門中這許久都還沒好好看看,你若有空,可不得帶我四處溜達溜達?”
這一話風轉得甚是急促。臨衍一時不知該如何回他,愣了半天,道:“好。”又道:“四方成道會你也可以去看看,到時候門裡人多,我恐怕顧不得照顧你,你且自己照顧自己,最好在門中待著,別跑太遠。”
——若不到處跑一跑,我這一趟還出來作甚?此話自不能對他說。許硯之反手抹了一把嘴,嘖嘖有聲,正思索著如何勸臨衍這板正之人同他一起苟且一番,然而北訣卻在這時候十分煞風景地一路跌跌撞撞,一路摸爬滾打跑到半山平臺之上,大聲道:“師兄師兄,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何事?臨衍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問,北訣左腳拌右腳,當著二人的面便又摔了個大馬趴。許硯之看得心頭惴惴,看得心頭敬佩,只道你這樣一個笨手笨腳的竟還能被懷君長老收歸門下,自己若非被家業耽誤,臨陣磨一磨槍說不定能比你快且比你光。北訣慘兮兮地爬了起來,揉了揉鼻子,道:“師兄,明汐師兄醒了,說要見一見你。”臨衍一驚,許硯之忙一溜煙拉著他往山下跑。看看,看看,這不就是心願既遂,這不就是船到橋頭自然直?他許小公子當真驚世奇才!
明汐確實是醒了,且醒得極其不是時候。當他暈暈乎乎翻了個身,活活壓了胳膊給自己痛醒了的時候,雲纓長老正同明素青長老據理力爭。他的親師明長老平日裡看著嚴苛,此時他受了傷,竟不眠不休親自照看他,這事令他既感恩且又惶恐;雲纓長老御口一斷,道,他即便大難不死,右肩又幸得痊癒,恐怕這輩子習武之時也不得再像平常那般盡全力。
明汐聽得怔忪而恍惚,明素青長老大手一揮,怒道:“這般說來,他這四方成道會便也無法參加了?!”明汐聽此言,脊背一涼,心道,您老人家是被氣糊塗了還是急破膽了,我這半生不死躺了許久,您竟關心我能不能給您爭回這面子?
上一屆的四方成道會被安在了洗塵山莊,那時他過關斬將,眼看就要奪得榜眼,奈何臨衍半路殺出,截了他的榮耀之途,對此,他自己是心服口服,畢竟臨衍的修為在天樞門小輩裡有目共睹,然其師父耿耿於懷了好一陣,便也連著好一陣沒給他個好顏色。明汐隱隱知道此或許同懷君長老有關,師父雖胖,甚有威嚴,這些年在門裡代理掌門事物也積累了不少聲望。然聲望歸聲望,懷君長老那一手孤鴻一樣的劍法,怕是連其師兄都要自愧弗如。
天樞門畢竟還是個習武論修為的地方。明汐捂著右胳膊,且嘆且惆悵。若此不是一個習武論修為的地方,他便也不用活得這般累——不用狠壓著自己的怕卻強撐實力,不用眼睜睜看著臨衍得懷君長老親授,而自己瞎琢磨些劍法,左來右去卻始終不得要領。他怕高怕水,怕黑怕鬼,更怕師父的怒氣。然最怕最怕的,卻還是自己一事無成,竹籃打水,天資不足,不可堪大任。
“……師父。”他本想叩個首,明素青長老一見,忙抬著他的肩膀搖了搖頭。“不可妄動,靜養。”他道。
明汐看著自己師傅圓滾滾的大肚子和圓滾滾的腦袋,鼻子一酸,忽然有些想家。
懷君長老也恰在這時候敲了敲門。他見明汐無礙,又探其修為尚存,胳膊雖暫且不能活動,休息些時日或許還能勉強恢復些武力,放下心。明汐卻再也無法放下心,雲纓長老千叮萬囑令其千萬要靜養,然他一想到自己努力了二十年,或許就要因此功虧一簣,越想越是抑鬱,越想越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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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的眾人一起從桐州過來,一起從那龍背上下來,其他人一個個活蹦亂跳,偏生他,稍不留神便被一妖魔一擊潰敗,留了終生遺憾?且不說這胳膊還會不會好,便是好了,定也不能如以前一般運用自如,他一念至此,心頭鬱結,千頭萬緒,忽然一想——自己到底為何去的桐州?
當時又是哪個不長眼的讓自己一定得去桐州探上一探,將遠在桐州的季瑤師妹給照顧周全?——照顧便照顧了,季瑤師妹腦子不清醒,惹了妖魔不知道躲。自己俠義之舉,怎的就換來了這般一個不上不下的局面?
明素青見其神色有異,破天荒地沒有斥責他,只道了聲“好生修養”便自顧自回房中去了。懷君看了他幾眼,欲言又止,終究什麼也沒說。屋內一時只剩不發一言的雲纓,雲纓在天樞門中司藥司占星之職,平日極少見人,也不收徒,也不與人論長短,若非明汐早知其同松陽長老有些淵源,否則他也實在不明白,此女子坐在長老高位上多年,為何竟似毫無建樹?
此想法太過大不敬,他為自己嚇了一跳。
雲纓淡淡看了他一眼,道:“我也先回去,你若還有甚需要,讓門口守夜的小師弟給你拿。”她走到門邊,回過頭,又道:“傷口別碰水,會疼。”她這一話音剛落,明汐方才反應過來。疼,當真疼,疼得撕心裂肺,餘韻悠長。
雲纓自顧自出去了,留他一人獨自面對漫漫長夜。明汐悲從中來,右手捂著左臂膀,越抓越緊,越發用力,直握得指尖微微發白,這才放了自己一條生路。大道不存,人心不存,什麼都是亂的,什麼都沒有頭緒。
他忽有些想家,又忽有些渴望回到小時候。那時他還是一個農家孩子,父母雖無權無勢也不認字,一心求仙拜佛不務正業,但那時他尚能感覺到自己活著,能感覺到自己有幾分天資。而父母雖不懂,卻對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極盡褒獎。明汐入門二十餘載,一路摸爬滾打,在明素青長老的威壓之下小心求存,越發小心謹慎,卻越發容易惹得師父不滿。
也不知如何才能讓他滿意。——怕是永遠都做不到了罷,他又想,畢竟現在他已成了一個廢人。
此偌大的一個天樞門,人人都比他強,人人都比他更自在,唯獨他,一場竹籃打水,彷彿是一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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