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想了一下:“我覺得尤其是現代人群,普通人,一般人,你,我,身上是不是也有這樣的,嘖,不知道怎麼描述了,就說風骨吧,一般人,為了餬口而汲汲營營的一般人,他們身上肯定也有這些東西的,這是文化背景必然賦予我們的,所以這個風骨在他們身上哪裡呢?該怎麼呈現?肯定不是簡單的,什麼見義勇為,拾金不昧,或者匹夫之勇,太難。”
徐錚品了品:“我覺得文導,或者季銘,未必就有這個意識。可能就是這個題材,然後帶出來了這種表演方式,你可能不太知道,季銘這個演員,是很神奇的,摳劇本摳劇情背景的能力,非常強,每次都能特別密切地融進去。這回我覺得可能就是他從劇情裡,自然而然地衍生出來現在這一套表演方式。至於什麼中國化,甚至你說的那些,也許並不在他的考量之中。”
“但事實上,他給國際社會貢獻了一種新的中國電影的面貌,至少是一個輪廓清晰的影子。而且這個方向,確實很有挖掘的餘地。”
“你等下可以跟他聊聊。”
徐錚覺得賈導口氣有點隨意了,動不動就中國電影的新樣子,貢獻了另一種面貌,這帽子太大了。
季銘不一定戴的住,也不一定想要戴。
表演不管是什麼國的,什麼化的,其實只有好的壞的兩種而已——因為它是中國化,所以它就沒好沒壞,只有意義了麼?
徐錚搖搖頭。
電影在繼續。
李元知道了風鈴是王小花父母的定情信物,他試圖用這種詩性的愛情來感召王小花,但適得其反。整個侗寨對他的擠壓也越來越強——文晏的最終版本里頭,完全拋棄了一個群像戲的塑造方向,侗寨村民、校長、其他學生,都成李元眼裡,撕下面具的“城市人”。他們視孩子的主課成績為最高,他們指責“不務正業”的人群,他們擁有合乎世俗標準的三觀。
讓李元重新感受到在城市的逼迫。
支教老師王燕的出現,是契機。
她以對兩種觀念都十分熟悉的嫻熟姿態,遊走處置,緩和了矛盾,也給了李元一個喘息的機會。
在教室裡,王燕和李元之間的交談。
她像一個礦工一樣,把李元和王小花內心的東西,都給挖了出來,然後放在一塊給李元看,看,你跟她的一樣——李元震驚,震驚於發現自己就是他所憤恨的那種人,拿自己的標準去框住旁人,還以為是帶著別人解脫,其實不過是爭奪獵物,奪來了,於是自我滿足了,這種變質的物慾,和他討厭的那些普通人,如出一轍。
醜陋。
這一段對手戲,是整部戲裡頭衝突最大的,齊西的表現非常好,鬆緊適度,快打的時候只見殘影,慢打的時候,韻味十足。季銘則更為有挑戰,他站在光影裡面,所有內心的,表面的衝突,都跟自然光影相互輝映。
在意識到自己丑陋的時候,他躲進陰暗裡,內心衝突的時候,光暗線在他臉上游走。
配以表情的控制,肢體的控制。
簡直像是一頭困獸,時而從人形皮囊裡爬出來,時而又被鎮壓進去。
戲劇感極致強烈。
這一次的鼓掌,是由前排的專業人士帶動的,被震撼的其他觀眾,隨之應和,於是蔚然大觀。
至此,李元的心態變化,從進入到一個想象中的桃花源,到開始意識到假象背後的現實,再深一步,從這現實裡看到自己內心的現實,他已經處於一個崩潰的,自我否定的邊緣。
齊西建議他和小花一起去遇仙降上聊一聊,那裡對兩人都有特殊的意義。
二上遇仙降,與其是說李元跟小花的交流,不如說是李元跟自己的交流——小花就是以前的他,一個為自己假造了桃花源的人,以為只要進入其中,就可以獲得撫慰和圓滿。
李元試圖從小花身上,找到真正自我和解的方法。
他尋找到了個合唱比賽的機會,如果能夠得到省級獎項,就可以加分進入縣裡的中心學校就讀。
合唱環節頗有致敬《放牛班的春天》的意味。
李元苦心孤詣地讓王小花真正願意表達出對唱侗歌的熱情——而不僅僅是為了一開始的加分。在乘著老舊但乾淨的小巴、穿過山林荒坡的綠皮火車去往縣裡、省裡參加一次次比賽的過程中,小花兒漸漸感受到和大家一起唱歌,一起努力的幸福。
得了第二名的合唱隊載譽而歸。
慶祝的時候,小花兒從口袋裡掏出兩個風鈴來,說是鐵的,不是銀的,買不起銀的,想要跟老師一起掛到遇仙降上去。第三次上遇仙降,李元看著王小花跟阿爸阿孃說自己唱歌拿獎了,開朗活潑滿足——他自己看著兩個掛的高低不同的風鈴,伸手過去彈了一下。
叮!
小花兒回頭過來,露出粲然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