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是一個大晴天。
前一天晚上週曦沐在街上找了一輛馬車，跟車伕約好了第二天早上過來接他，周曦沐和白蒔芳一大早便抱著小治心出了門，二人先去了靛花巷把小治心託付給了阮媛，曾澗峽表示週末沒事情，自己也可以幫忙照看，讓他們儘管放心，小兩口留下一大兜子玩具和尿布之類的雜物，又是道歉又是囑咐，最後終於被阮媛不耐煩地趕出了家門。
馬車漸行漸遠，白蒔芳還不時地回頭張望，直到馬車轉過街角再也看不到，她才把頭轉過來，伸手擦了擦眼睛。周曦沐完全明白白蒔芳此刻的所思所想，伸手擁住她的肩膀，上下摩挲著，妻子抬頭看了丈夫一眼，眼淚又落了下來。
安頓好小治心，周曦沐和白蒔芳直奔北門街去接張充和，到了北門街，張充和已經拎著小提包笑盈盈地在門口等他們了。讓周曦沐沒想到的是，張充和一見到白蒔芳竟然跑過來拉住她的手，親熱地說起話來：
“蒔芳姐，真的好久沒見到你了！”
“是啊，咱們總有三四年沒見了，後來你怎麼不來曲會了呢？”
張充和蹙了蹙眉：
“我生了肺病，只好從北大退學了。”
白蒔芳憐惜地摸了摸張充和的頭：
“真是可憐，現在可好些了？”
“已經大好了！”
“咱們快上車吧！”
周曦沐看著白蒔芳跟張充和親熱地說著話，自己卻一句也聽不懂，滿心的不解：
“你們兩個認識？”
白蒔芳覺得此事一兩句話解釋不清，雖然那車伕並未催促，卻也不好讓他再等，便沒回話，徑直走向馬車，坐了上去，張充和也趕緊跟了上去。周曦沐也只好跟著兩人一起坐上馬車，白蒔芳坐在最當中，張充和跟周曦沐一前一後坐在她兩邊。
趕車的車伕上了點年紀，黧黑的一張臉上已有溝壑，在他沉默的抽打下，馬兒一路向北飛奔而去。
轔轔車聲中，周曦沐也不看白蒔芳，只是轉頭看向身邊不斷後退的風景，心裡有點賭氣，剛剛的問題也不想再問一遍了。
張充和探頭看了一眼，見周曦沐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眨了眨眼：
“蒔芳姐，之前我跟周先生說起今天曲會的事，周先生十分開心地說要帶太太一起來，當時我怎麼也想不到他的太太就是蒔芳姐你呀！”
周曦沐回想起之前自己跟白蒔芳說要帶她去黑龍潭的事兒，他興致勃勃地從去沈從文先生家認識張充和開始講起，詳細地說了促成這次出行的來龍去脈，而彼時的白蒔芳卻並不十分激動，手上織著毛活兒，帶著笑意默默地聽著。
昨天晚上也是一樣，周曦沐回家跟白蒔芳說自己已經找好了馬車，還暢想兩人在黑龍潭邊上欣賞湖光山色的美好，可白蒔芳也只是半眯著眼睛，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上一兩句，一邊在小治心的背上一下一下地輕輕拍著。等周曦沐洗漱之後回來，發現白蒔芳把手搭在兒子的身上，母子兩人面對面，都已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
周曦沐體恤妻子育兒的辛苦，可心裡仍不免有些介意，他難以置信為什麼她不說自己也是谷音社的一員，還和張充和是社友，她竟半點口風也不透給他，弄得他雲裡霧裡、措手不及。
白蒔芳見周曦沐明明一肚子“問號”卻又礙於張充和的關係勉強按捺的樣子，心裡覺得又抱歉又好笑。
張充和敏銳地捕捉到兩人之間的暗湧，湊到白蒔芳身邊耳語道：
“蒔芳姐，谷音社的事兒你沒告訴周先生？”
白蒔芳笑著搖搖頭，張充和噗嗤一笑，故意大聲說道：
“周先生，你沒聽過蒔芳姐唱崑曲吧？蒔芳姐的嗓子和身段在谷音社可是數一數二呢！”
白蒔芳明白，對周曦沐來說，此刻張充和的話無異於“火上澆油”，她趕緊給張充和一個眼色，截住她的話頭，給周曦沐耐心解釋道：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你在牛津留學那會兒，我實在想你，就想著給自己找點事兒做，打發打發時間，無意間打聽到清華大學創辦了名叫谷音社的崑曲社團，我就跑去參加了。充和雖是北大的學生，但她的弟弟張宗和是清華的，他也在谷音社，他們姐弟倆經常一起參加，後來充和也成了谷音社的社員，我們就這樣慢慢熟悉了。”
白蒔芳解釋了這許多，卻不知道周曦沐只聽到了“我實在想你”，後面的什麼也聽不見了。周曦沐先是覺得整個人輕飄飄的，明明有外人在場，白蒔芳卻這樣公然說起“想念”，神色中是全然的理所當然，沒有一絲羞赧。剛剛心中細小的埋怨瞬間一掃而空，騰出來的地方裝滿了自責和歉疚。這許多年來，自己一直為了所謂的理想和抱負橫衝直撞不管不顧，而心愛之人卻一直無怨無尤，默默地等待與跟隨。
出城的路都是土路，偶然有汽車或卡車經過，總會揚起一陣塵土，除了這小小的煩惱，一路上可以說是十分愜意了。天空碧藍如洗，四月的太陽曬得人周身暖洋洋的。出城之後，見車上的客人並不心急，車伕也將馬鞭收了起來，任由馬兒慢悠悠地走，不知不覺時間就過去了，走出去一段兒，沒留神朝路邊看上一眼，景色跟之前又不一樣了。
白蒔芳和張充和一路上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她們說起谷音社的曲友各自的去處，說起昔日拍曲的趣聞，白蒔芳說起自己結婚生子的心得，張充和說起大姐元和即將在上海結婚而自己卻不能參加的遺憾，說起新婚燕爾的大弟張宗和在宣威鄉村師範教書的近況，從頭至尾，一樁樁一件件，全是周曦沐不知道的事情。
周曦沐一直沒有加入白蒔芳和張充和的談話，只是坐在一旁，靜靜看著眼前周身灑滿春光的白蒔芳，不由得感到一陣陣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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