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翻開書,裡面夾著一張紙條,用黑色的鋼筆寫了兩行字:
「贈阿聊
注:不要通宵看書,否則,就自罰一篇讀書筆記吧。」
最後的署名是三個不羈的大字:張默沖。
那天他隨口說改天送她書,阿聊不以為意,從小到大她聽過太多個“改天”,深知這只不過是大人哄騙小孩子的說法,因此張默沖說要送她書店時候,她並沒有放在心上。
可是今天,這本書不期而至了。
阿聊將書抱在懷裡,無意識地盯著那兩行字,思緒飄著飄著,就開始想:
他現在在做什麼呢?
張默沖從上海回到北平兵馬司衚衕九號地調所後,一週後又匆匆出發,前往綏遠。
阿聊收到書的時候,張默沖正跟著團隊,用六匹騾子馱著行李,奔走了十四個縣市,考察地質,重點研究紅土和黃土,並挖掘保護古生物化石。
阿聊得一本新書,還是從未讀過的俄國書,哪能忍住,第一夜就熬了個通宵。
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眼睛還有點兒腫。
一大早就有人來求盧燕濟寫一篇祠堂記,鄒廣照例是要替盧公拒絕的,因為他知道盧公這些年越發不肯動筆了,要寫也是替相熟的人寫,收費是沒有的。
但這回他剛要去回絕,盧燕濟卻把他叫住:
“請他進來。”
阿聊在灶房裡替杜蘭擇菜,聽見這句話倒是有些納悶,和鄒廣相視一眼。
最後盧公還是作了,那人是個識貨的,不肯說買字,只是說要感激一點潤筆費,於是留下了三十元錢。
阿聊是管賬的,收錢的時候一算,好像家裡也算有點積底了?
飯後,阿聊照例在盧燕濟的房裡寫字背書,她的字是盧燕濟一手調教的,因此頗得幾分真傳,曾經有位文化水平不高的人來求字,甚至誤把阿聊的字當做了盧公的。
盧燕濟眯著眼睛瞧阿聊寫的字,阿聊不怕他訓,被查字的時候不像鄒廣那般緊張。她道:“師公,請個醫生瞧瞧眼睛吧,配副眼睛,讀書寫字都方便得多。”
盧燕濟自詡是一生一世不吃藥的,只靠自己身體上大自然的力量來恢複健康,吃多了藥或是吃錯了藥,反而會送命。
他哼哼一聲:“醫生都是閻王的幫兇,眼瞎了也是自然,誰老了不眼瞎?”
阿聊頂嘴:“那照您的意思,天下的醫生都該死光咯?”
盧公不說話了,把字看完,原本還想敲打阿聊兩句,但她今日的字寫得實在是好,他不願掃興,於是更無話可說,打發阿聊走了。
但阿聊這次沒走,留下來,猶豫著要不要開口。
“師公,”她下定決心,“我想去讀書了。”
盧燕濟沒說話。阿聊便繼續道:“我去上師範學院,不收學費的,校書的工作我也快完成了,以後寫字背書就放在課後,也不會耽誤的……”
盧燕濟輕咳一聲想打斷她,沒想到阿聊沒給他機會。她只想跟他好好說說自己的想法:
“阿聊從小沒見過父親,師公供我養我,在阿聊心中就是阿聊父親一般的人。阿聊雖然想去新式學校讀書,但永遠不會忘了師公教的寫字背書的本領,也永遠不會荒廢。師公覺得阿聊日後與書卷打交道也能度過一生,可是師公仔細想想,我字就算寫得再好,又有幾個人會找一位女子求字呢?”
阿聊低頭看著椅腳,態度不卑不亢,她一向話少,情緒不大起伏,像這樣一口氣說完一大段話是很少見的。
盧燕濟腦子裡回響的全是那句他是父親一般的存在。
他之前有一個兒子,書讀得很好,眼見要畢業替國家設計鐵路,卻生了病,送去西醫那裡,因為手術失誤,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