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面面相覷,都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疑惑。
程遙青在北方寓居過,更加懂得前線戰況,她對顧況娓娓道來。
大夏與北狄劄答蘭部的戰爭,是季節性的。一年四季,大抵戰況會分為四個階段。
春季,大夏邊疆農民開墾田地,播撒小麥,水草漸生,劄答蘭部的族人們逐水草而居,漸漸往關外遷徙。
夏季,大夏這邊小麥出青出苗,士兵們屯田居多,草原上水草繁茂,劄答蘭部的牛羊駿馬能吃到膘肥體壯,兩邊相安無事。
到了秋季,麥子漸漸金黃,垂穗等待收割,這時劄答蘭部生活的草原上,食物漸漸銷聲匿跡。秋季是戰爭開始的季節,披堅執銳的北狄勇士會騎著駿馬南下劫糧,大夏常常與之紛爭。
冬季往往是戰爭白熱化的時候。若今年是大夏占上風,顧老將軍會帶著士兵把北狄趕到戈壁上,戈壁環境險惡,人乏馬困,北狄人斷再無還手之力。但若是今年北狄佔了上風,整個冬天,他們會打著複仇的旗號,在大夏邊疆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顧老將軍只能遵照聖旨,向內撤軍。
只可惜近年來聖上的旨意越發保守,顧老將軍輕易出不了屯兵的冀州,更別提再北邊的幽州了。
劄答蘭部的北狄人,也因此越發猖狂。
此時正值小滿過去不就,未到芒種,更沒到秋收,戰爭似乎不那麼緊迫。
那麼到底是什麼促使了劉公子和阿叵蘇進行如此險要狠辣的舉動?
程遙青此時提出了另一個問題:“顧況,你有沒有覺得,你是顧老將軍在京城留下的質子?”
她的話語雖輕,用詞卻尖銳無匹。
“怎麼可能,我……”顧況下意識就要反駁。
爺爺這麼愛護他,他怎麼會是人質?
可是話到嘴邊又止住了。
他不得不承認,程遙青說得有道理。
將軍府和今上的矛盾,其實早有端倪。
今上忌憚將軍府擁兵自重,因此爺爺從小疏於管教,把他養成一個大號的富貴閑人,用斷送將軍府未來的方式,換取君臣相安。
因此,顧況短短的十幾年人生,未曾出過京城。東坊的花團錦簇,南坊的絲竹管絃,迷濛了他的雙眼,教他日日沉迷風花雪月,不思進取。
但此時程遙青戳穿了畫皮,顧況才發現,自己一直都是一隻籠中困獸,被圈養在富貴牢籠裡,實際上無往而不是處處受制。
逃脫了將軍府,也逃脫不了京城。
就算現在逃離了京城,他又能到哪裡去呢?
顧況只覺得越想越心涼,他壓抑下紛亂的情緒,沿著這條思路思考下去:如果他這個質子真的死於非命,會發生什麼。
對於龍椅上那位來說,顧小少爺身死,雖失去了制衡顧老將軍的寶物,卻也能狠狠打擊這老人家的心,使其行動錯亂,抓到把柄。
對於遠在前線的爺爺來說,顧家唯一獨苗苗在大火中喪身,足以重創虎賁軍士氣,動亂軍心。
這兩層目的不無險惡,顧況感覺此時如芒在背,如坐針氈。
程遙青只見顧況垂頭半響,抬起眼來,竟是眼眶鮮紅,目眥欲裂。
他的雙手放在膝上捏成拳頭,指節用力到發白發脹。
這事情告訴一位還未長成的孩子,未免有些過於殘忍。程遙青此時心裡有些後悔:掀開面上太平的幕布,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真相,是否會從根本上摧毀顧小少爺?
她拍了拍顧況僵硬的脊背,誰知這少年將身一靠,把頭埋在了她的頸窩。
程遙青感到淚水沾濕了她的脖頸。
她嘆了一口氣,如一位年長的姐姐一般,把顧況抱到懷裡。
過了不知多久,晃晃悠悠的馬車終於停了下來。
顧況已經恢複了平靜,臉上看不出波瀾,他現在的樣子讓程遙青有點捉摸不透。
就像一顆透明的白水晶,忽然染了顏色,便讓人一眼看不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