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道賀的人散去,我拿出我明天要穿的衣服。尤其是嶄新的西服,大家都圍著看。在監獄呆的時間長了,就像是掉進井裡的青蛙,對外面的世界已經陌生,憑形象是有很大差距的。大家讓我試一試,我脫到掉脊背上揹著鐵窗印記的囚服外套、囚棉襖和囚棉褲,另一個剛入監的囚犯過來給我係好領帶,雖然是在臘月的嚴冬裡幾乎是光屁股穿西服,但心裡是暖烘烘的。“真帥,就像是香港來的老闆。”“哎呀,太厲害了。記者就是記者,作家就是作家。這一身打扮配上一副眼鏡,背上一個小包太文質彬彬了。”另一個搶著說:“記者不穿西服,要穿中山裝,上衣口袋別兩杆鋼筆,那才是記者打扮”“老土了,你是坐監坐憨了。外面現在都是無紙化辦公,每個人都是電腦操作。別杆鋼筆就成外星人了。”“是啊,現在上班都是西服領帶,電腦打字,誰別鋼筆誰是土包子。”大家議論不停,爭論不休。我知道十年前,我在外工作時,單位就統一了著裝。夏季白襯衣藍褲子,不需要打領帶,但其它季節著外套時必須打領帶,外套都為黑色或深藍色,穿深色皮鞋。也我不會打領帶,所以我都是系拉鍊式領帶。鋼筆一般別白色上衣口袋或西服裡邊口袋。
十年穿慣了灰色囚服,猛地一穿其他服裝還有點不知所措,走路都不知邁哪個腳了,總有幾分不習慣。回家穿的衣服裡,超過這身西服,裡頭套的還是些舊衣服。除過媽媽的綠色秋衣外,都是我原來在外邊時穿的。再者就是兩件襯衣,是我在集訓隊找的。一般集訓隊都是剛入監的要經過集訓或留下或分往其他監獄服刑的。他們來時大都會用包袱裹些凌亂的衣服。但到監獄服刑後除內衣內褲可攜帶外,其他的都要上繳,因為今後監獄根據自己身體型號統一著裝。上繳的衣服要拉倒監外統一處理。我到集訓隊裡,在上繳的衣服裡想挑兩件襯衣,準備回家換洗穿,挑來挑去也沒有好的,有一件黃色底子黑方塊的,還有一件黑色加著一些豎行小白條的,這兩件領子都磨毛了,甚至都透氣了,但總比沒衣服換洗強。把明天回家要穿的衣服疊放整齊不久,監獄收風的號子響了,隨後是號門落鎖熄燈。
但熄燈後,各號裡時而傳來說話聲和嬉鬧聲,也有哀聲嘆氣聲。每年兩次減刑,每年減刑會前都是這樣。有人歡喜有人愁,減刑的高興地睡不著,不減刑的憂愁地睡不著,看人減刑也有人難過地睡不著。對我註定是今夜無眠。“哎,林峰,明天回家第一頭事先幹啥?”劉猛問我。回去幹啥呢”我剛想這個問題,劉猛又把我放飛的靈魂拉了回來。我應付著“沒想好。”“當然出去先找個女人的靶子打兩槍啊,看看十年沒用的‘槍’還行不,憋十年了,把子彈都射了。人常說坐監三年,母豬賽貂蟬,你都十年了,先‘磨磨槍’再說。”劉猛的話還沒落音,就聽見對面上面的床上傳來“嗚……嗚……”十分瘮人的就像鬼片裡郊外野鬼悽慘的哀鳴,接著:“啊……啊……你媽的要我死,我也要你死……”我們都只這是同號裡被判15年的殺人犯聶森睡夢中的癔症話。聶森每天晚上睡覺都會這樣耍癔症,每次癔症都是這麼令人毛骨悚然,但習慣了就習以為常了。聶森42歲因故意殺人判刑入獄。他的癔症和他的案情有關,也就是案件發生一剎那給他帶來的帶來的極度恐懼吧。他是和我相鄰的T縣的一個農民。家裡弟兄一人,膝下兩個女兒。在那個比較偏避的小村裡,人們法制觀念淡薄,講理有時靠蠻力,誰家的人多勢就粗。憑蠻力聶森肯定不行。他西邊隔牆的鄰居卻生有兩個兒子,都是二十出頭。前幾天鄰居要拆兩家的隔牆蓋房,聶森認為牆是自家的不讓拆,他還找來村幹部評理,村幹部知他兩家一個姓,雖已經出了五服但應為官牆,不能由一方隨意拆除。
這是一個炎夏煩躁的中午,聶森光著膀子,只穿了一個紅色的褲頭躺在床上。老婆勸他:“我說他爸啊,都四十多歲的人了執拗啥,就一堵牆嗎,他要哪天強行拆,就別和他上勁了,他家人多勢眾,你一個脫了衣服就能看到肋骨的廋乾子和他家動起手來,你肯定吃虧。再說牆是老祖先留下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聶森躺在場上一聲不吭。老婆見他不吭氣,就坐在床邊。“你懂個球,婦人之見哩。”這時聶森“嚯”地坐起,本來就是赤紅子臉他當下越發通紅。聶森有幾分女人相,白面板,雙眼皮,滿臉的血管形成清晰的脈絡。他有寫字、繪畫的天賦,村裡誰家過紅事,他會給人寫個寫個對聯什麼的;白事,他會給人漆個棺材,上面畫個二十四孝什麼的。但脾氣倔強,得理不饒人,老婆嘆氣又近乎乞求:“他爸啊,兩個女兒都嫁了。你也有點手藝,讓我跟著你過幾天安穩日子吧。”聶森聽不進去,極度煩躁:“放屁,男人就是活口氣,嚥下這口氣以後在村裡我咋拄脊樑骨?我咋有臉立在別人的前頭?”
正說著,外面“噗通、噗通”轉來了拆牆聲。“媽的,就是看老子好欺負,老子不是泥捏的!”聶森拿了桌上那把給別人繪畫寫字常用的裁紙刀出去了。他的大紅褲衩是老婆給他親手紡織的,讓他穿在裡頭過日子圖個吉吉利利,淘生活圖個紅紅火火。但這一切祈禱都被聶森的“爭面子”的意念一掃而光。因聶森步子猛,加上反應過來知要闖禍的老婆在後使勁全力拽住的紅褲衩的鬆緊帶,“啪”,那條預示著吉利、紅火的褲頭帶子斷裂,連同老婆跌坐在地。聶森顧不得自己已是“赤膊”上陣,搬來木梯迅速上牆。急匆匆趕來的老婆把他往下拉,也只是拉下他一隻鞋。對方見他上牆,拽住他的腿把他拉在了對方的院裡,他沒站穩,對方的二兒子揮舞著鎬把朝他的頭上襲來,說時遲那時快,這時他只有一個念頭:你要老子死老子也不要你活,他用鋒利的裁紙刀朝對方的心臟刺去,隨後眼前天旋地轉。醒來時躺在醫院,頭上纏滿繃帶,一隻手被冰冷的手銬銬在醫院的床頭。入獄後,那個打鬥的畫面如同利刃紮在了他的靈魂裡,使他睡覺時總會如鬼似的悽慘怪叫,他也常被噩夢驚醒,醒來時冷汗淋漓。
聽到他每晚的瘮人叫聲,使我想起“六尺巷”的故事:清朝康熙年間有個大學士名叫張英。一天張英收到家信,說家人為了爭三尺寬的宅基地與鄰里爭執不下,希望相爺打個招呼“擺平”鄰家。張英看完家書淡淡一笑,在家書上回復:“千里家書只為牆,讓他三尺又何妨;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家人看後甚感羞愧,便按相爺之意退讓三尺宅基地,鄰家見相爺家人如此豁達謙讓,深受感動,也主動讓出三尺宅基地。這個化干戈為玉帛的故事流傳至今。生活不是戰場,無需一較高下。就我們監號來說吧,12個犯人教員有五個是殺人或傷害而犯事,有五個是強姦或誘姦而犯事,只有兩個是其他犯罪。殺人或傷害犯事的究起原因就是遇事爭面子、爭口氣,結果因一時魯莽輕則要坐多年、十幾年,甚至二十多年牢獄,留給自己的心靈上的震顫和肉體上的折磨。重則會因為自己一時之勇,而走上一條不歸路。如果人能心與心之間,多一份包容就會少一些紛爭。如果遇事,能忍,勿怒;能讓,勿究。我敢斷言有許多事能化干戈為玉帛。有許多人不會為走進監獄而如此煎熬,更不會使別人家破人亡,使自己妻離子散。更大的是能增加社會的穩定,並從根本上減輕監獄的壓力。
“林峰,林峰,在想什麼呢?”又有人打斷了我的思緒。這次叫我的的是近六十歲的白浪,他在監獄度過了18個春秋。進監時40歲,正風華正茂,如今已經年逾花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