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已是臘月三十。老犯人們把足有一汽車的焦炭用平車盤迴監院,又忙著搬回乾柴,在尚溼的爐膛裡添上乾柴點火,先是濃煙滾滾,一會便出現帶煙的紅色火苗,再後來藍色的火苗開始燒烤著爐膛。點著火後,老犯人們圍著火爐一邊烤著火,一邊聊著天。就像在家鄉的村裡的冬天誰家過喜事那樣,幫忙的其實也沒啥活,就在做宴席用的旋風爐無邊無際地說著閒話,烤著火與主家一起享受幸福的時光。茶爐房有燒好的熱水,但他們怕把焦炭白燒了似得,在監號拿來鋁壺接上涼水搭在旋風爐子上燒。
在家時,每年的臘月三十,村裡也是熱鬧繁忙的景象,上午,家家戶戶把門前院裡街巷打掃的乾乾淨淨,到了下午就開始把春聯門神貼起來,在我的意識裡,每到大年三十下午,站在村裡的田地裡回望,夕陽映照下的村莊在春聯的點綴下披上了新裝,顯得分外新鮮奪目,彷彿沉默了一年的村莊也陶醉在新年的氛圍裡。
在監獄也是一樣,到了下午老犯人們拿回一幅幅盪漾著新年紅紅火火的春聯,隸書、草書、楷書全有。隸書遒勁有力,草書奔走蛟龍,楷書行雲流水。我們在監房也領到了他們寫的春聯和福字。汪民讓我看著別貼錯了。這個貼春聯我雖不是專家,但也比較嗜好。在家鄉的臘月三十,我早早的把家裡的對聯貼好,便開始滿村裡的大街小巷欣賞起對聯來。那時,農民在土裡勤勞耕耘,但也是難以溫飽,所以每家每戶的對聯都向往著來年“豐衣足食、五穀豐登、年年有餘”,對聯的詞句雖千變萬化,但內容幾乎同出一轍。現在在監獄過年,我也下的樓來,靜靜的走著,看著,讀者,想著,撿拾著家鄉記憶的碎片,心握著春節生活多彩的畫面,往事如昨。歷歷在目,從心底緩緩飄來。
我的堂叔是個老師,寫得一手好毛筆字,一進臘月門,幾乎有三分之一的人家都找他寫春聯,大概每年要寫上千幅對聯,他扒在桌之上就像個機器人,一直不停地寫,他的桌子上放本對聯書,但也來不及細看,就是憑腦子裝的那幾幅,於是每家每戶的對聯至少有一幅是一摸一樣的:“又是一年芳草綠,依然十里杏花紅。”就是這樣趕時間,也要到了年根才能寫完。別人歡歡喜喜過大年,他的胳膊卻麻木的無知覺。
在樓下看著那一幅幅紅彤彤的春聯,同樣和家鄉那樣夾雜著內心的美好期盼:“積極改造,奔向新生,早回家園”等都體現在對聯之上。那是一個服刑人員最美好的期盼和改造的最終目標。每個監號的鐵門上方也都倒貼上了一個大大地、紅紅的“福”字,這些“福”字裡包含了一個服刑人員最虔誠的祈求,這就是早日走出囚禁的高牆。大牆內的囚子祈求自由。因為自由了,我們可以呼吸新鮮空氣,可以重新創造生活享受生活。自由是福。我們的父母同樣析求我們的早日歸來,因為全家團圓是福,浪子回頭是大福。人的慾望是沒有窮盡的,所以“福”字也不拒絕你想人非非,這就是“福”字的好處。因為福就是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只是世上沒有救世主,所謂幸福,都是靠自己去營造、去體驗、去追求。 福是隨緣,它只是生命的一種感受,一種人生的體驗。我們每個人被囚禁於此,真正的是在物慾橫流的社會,自己慾望膨脹,迷失了自我,迷失了心竅,一旦自己的慾望打破了社會的規則,最終自己作繭自縛,所以“福”不是讓你去企盼沒有的東西,只是讓你珍惜自己的擁有。我們也把一個個“福”字倒貼,只求服刑的日子裡順順當當。其實,福如空氣、陽光、水一樣,就圍繞在你身邊。讓我們學會發現,福在身邊莫遠求。政府給予了我們重塑自我的機會,就是一種福。讓我們珍惜人生,珍惜改造中的每一天吧!只要你努力了,福自會幸然而至。
看著,想著。是啊環境的不同,條件的不同 ,個人境遇的不同,造就了不同期盼的對聯,不同的對聯,又映照著著人不同的心理。這時我想起我多年以前寫的一則民間故事:說的是不少地方的人總是用“好心碰上驢肝肺”來說那些好心沒得好報的人,而我們那一帶卻說成是 “好心碰上姜旺子”。據傳,從前在我們縣的郊外,有個姜家村,村裡有個姓姜的財主,四十多歲才得子,夫婦兩人視作上掌上明珠,起了個奶名叫旺子,由於過份的溺愛和嬌慣,旺子自幼養成了好逸惡勞的習性,成天遊手好閒,吃喝嫖賭。自從雙親死後,旺子的生活就更加放蕩不羈,沒過幾年家財就被他變賣一空。親戚朋友看在他死去的雙親份上,資助他些錢財,希望他做些生意,辦點買賣,走入正道,哪知這個吃飯怕張口,穿衣怕伸手的旺子,好話沒聽進一句,卻以為父母在世時曾接濟過這些人,他們對自己的資助是理所應當的,所以不過幾天,他又把錢花得空空如也。親戚朋友實在看不過,便中斷了對他的資助,還上門問他要錢還賬,實指望能“逼”得他有所醒悟,改掉惡習,重興家業。誰知旺子卻不知好歹。這年大年初一,好心的親戚朋友怕他餓著肚子,又拿著錢和吃食給他送來。沒想到旺子的門上貼了一幅對聯。上聯是:好友近鄰不管我過年;下聯是:冤家對頭又上門要錢。橫批是:來人看刀子。後來,親戚朋友在一塊談起這件事時,無不感嘆地說;“唉1 真是好心碰上姜旺子,實在拿他沒辦法。”從那以後,這句話在我們一帶就流傳至今。
我看著,想著,在家鄉的臘月三十。夜幕低垂,華燈四射,家家戶戶便會燃起炮竹,隨之節日的喜慶的大幕緩緩拉開這時老累了一年的父老鄉親才可長長出一口氣,全家人高高興興地圍在一起開始暢談著全年一年的收穫和明年的打算。小時過年,一般家裡家外打掃衛生,清理垃圾大都是我的。家裡雖然破舊,但我總要院裡角角落落打掃的乾乾淨淨,用了一年的鋤頭、鐵掀等擺放的整整齊齊,隨後就是看媽媽包餃子。餃子沒有下鍋,我和弟弟早已嚮往的涎水直流。長大娶妻生子,收拾家、貼對聯、燃鞭炮仍然是我,除夕的餃子自然是妻子的事。兩個女兒的新衣早已提前穿在身上。節日是孩子們的,只有這時兩個女兒臉上格外陽光燦爛,在不大的床上蹦蹦跳跳,十分活躍。如今兩個女兒不知還有沒有往日歡樂,是否還能吃上熱騰騰的餃子,明天能不能穿上一件像樣的新衣,親戚會不會給我的女兒扁上留住她們童年歡樂的壓歲錢?
正想著,忽然監院的大門開啟,進來幾個穿白大褂的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