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嚴回到屋內,小高和俞潔早睡熟了。她和衣躺下,好久睡不著,雖然只是印證了一下早已存在著的情感,心裡仍然不能平靜。
她把信放進貼身的襯衣口袋裡,手按在上邊,睡熟不久,通訊員進來又推醒了她。
外邊又在下雨,屋裡還很黑,通訊員打著電筒輕輕說:“周分隊長,連長請你去一下。”
憶嚴趕緊穿上鞋,摸著軍帽,一邊往頭上戴,一邊就往外走。孫大鬍子光著頭,站在雨地裡瞧著西廂房,見憶嚴一出來,招了下手就走進堂屋去了。通訊員留在房簷下。
憶嚴跟進了堂屋,桌上的燈還亮著,燈芯已剩下不多。
孫大鬍子用手撓著頭,不吭聲。
憶嚴很熟悉他這個手勢,就說:“有什麼為難事了?你說呀!”
“你們必須趕快走!”孫大鬍子說:“現在就動身,有什麼困難嗎?”
“你不是想說這個吧?”憶嚴猜測著說:“要走就走,當兵的談什麼困難不困難呢!”
孫大鬍子吞吞吐吐地說,他檢查哨位之後,打電話把她們三個人的情況告訴了指導員。指導員說叫她們安心睡覺,開完會後,他向上級打聽黃河部隊的位置。可是過了一個鐘頭,指導員又來了個電話,叫她們不要睡了,馬上追隊伍去。
“這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呀!”憶嚴說。
孫震又撓撓頭,這才說:“他們的位置變了,現在在西邊了。”
憶嚴以為聽錯了,又問一句:“哪邊?”
“西邊,就是昨天你們來的那一邊。”
“不是你連西邊沒有我們的部隊了嗎?”
“是的,是的,那是昨晚上!可是現在,我連以東又沒有我們的部隊了。他們昨天天黑以後,來了個向後轉:從南邊小道悄悄繞回西邊去了,目標是越過津浦路,渡過運河,與魯西南的劉鄧大軍會師。”
“你怎麼不早說?”
“我一聽說就馬上派通訊員去喊你的。”
“那你們呢?”憶嚴問,“你們還不行動?”
“我們馬上也出發。”
“反正一個方向,那就一塊走吧,總比我們單獨行動強。”
“不是一個方向,我們往東!”
周憶嚴又以為聽錯了,半晌沒言語。
“這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呀!”孫大鬍子故作輕鬆地說:“當兵的嘛……”
憶嚴說:“你剛才講,東邊沒有我們的部隊了。”
“是啊,可這隻能對咱們自己人說。”孫大鬍子口氣莊重起來,“對敵人,仍然要叫他相信我軍主力在東邊,並且還繼續向東進!所以,天亮之後我們就要在敵人的視線之內,大搖大擺向東走!”
“你們都指誰!”
“一個團!”孫大鬍子又笑起來,“你記得吧,在文工團裡時,一唱平戲就叫我跑龍套。團長總說,老孫,你別看不起龍套,四個人代表千軍萬馬!這回我又跑龍套了,我們一個團代表整個南線的野戰軍!”
“既然我們已經來了,”憶嚴說:“為什麼不叫跟你們一起行動?”
“這,這跟演戲到底不一樣。唱戲這邊是四個,那邊也是四個。現在咱們是一個團,敵人可是三十個旅。他們一發覺上了當,馬上就會有一場一百對一的惡戰……”
憶嚴生氣地說:“怪不得催我快走,是把我們送往安全地帶呀!”
“這是上級首長的命令!”孫大鬍子說:“上級命令,非本建制人員,一律動員走!而且你們這一路也並不安全。津浦路兩側的敵人地方武裝、土頑勢力、交通警察縱隊,也有好幾萬。東邊的敵人,一發覺上了當,馬上也要追趕。連日大雨,道路全翻漿了,後邊你們追,前邊大部隊也在走,要把那兩個女兵安全帶回部隊,你得好好費點心思呢!我把你叫出來,就是叫你先有個思想準備,過一會兒幫我做工作啊!”
憶嚴沉默了片刻,想起馬上要分手了,自己還跟他發脾氣,很有點後悔。她把他的手握緊說:“你可要,可要活著打回來。”
“沒有你批准,我且死不了呢!”
出乎意料的是,那兩個人的工作倒極好做。小高是服從命令慣了的。往哪指就往哪打,不知道什麼叫講價錢。俞潔聽說要繼續追趕,雖有點沮喪,可也沒什麼選擇餘地。只是在幫她們輕裝的時候很費了點勁兒,什麼零碎都捨不得扔。幾經反覆,才使她們同意只帶著糧袋、兩身便衣、提琴和發給她們的三顆手榴彈,其餘一切都扔給連隊司務長去處理。
分手前孫震又囑咐她們,三個人要生死與共,團結一心,能不進村就不進村,能不宿營就不宿營,要克服一切困難,追上自己的隊伍。
四
周憶嚴今年十九歲,但看起來要大些,即使在比她大三兩歲的人中間,她也像個大姐。碰到叫人生氣的事,她很少發火,至多臉紅一陣,說話帶點顫音;碰上叫人們狂喜的事,她也不會大笑大喊,多半把兩個好看的嘴角彎上去,輕輕地在嗓子裡格格兩聲。這一點曾經引起俞潔的誤會,以為她心機纖巧,善於掩飾自己。其實,俞潔是不瞭解她的經歷。
憶嚴小名叫秀兒,生在天津,只記得有個爸爸,不記得有媽媽。爸爸是個唱崑曲的。從記事憶嚴就在打了花臉、貼了頭面的人中轉來轉去。她七歲那年,爸爸陪著人唱“鍾馗嫁妹”,一個跟斗翻下去再沒有起來。從此她就成了全戲班的公共孩子,這個叫她去買盒煙,那個叫她沏碗茶;吃飯時白大爺給塊烙餅,田二姨給夾塊鹹菜;睡覺就在戲箱旮旯鋪個草袋子。人們像喂條小狗似的餵養著她。後來,戲班維持不下去了,演員們也要各奔東西。管事的只好領著她,到常去唱堂會的裕二太太家磕頭,求太太把這孩子收下來當丫頭。裕二太太扭捏了一陣,留下了她。等戲班一離開天津,她轉手又把憶嚴送給牌友劉太太,頂了她的麻將牌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