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追趕隊伍的女兵們

劉太太的男人在北京另有個小公館,一年也不迴天津一兩趟。這裡只住著太太、一個胖小姐和一個抽大煙的少爺。下房裡,太太一位遠親以半主半僕的身份當管家,還有個兵痞出身的守夜人。有誰經受過這個世界裡的這種生活,只要看看這些成員,就能想到秀兒要有多頑強的生命力,才能挺受過來。誰都比她地位高,誰都比她權力大,誰都可以支使她、折磨她、侮辱她,並以此來發洩自己對生活的厭倦、仇恨和敵意。

她白天要收拾三個人的屋子,倒三個人的便盆,洗三個人的衣裳,伺候老太太喝茶,伺候少爺抽菸,伺候小姐繡嫁妝。晚上要替管家幹活,替守夜人打更。管家和守夜人合夥偷東西,她看得明明白白。說出來,那一男一女半夜裡堵上她的嘴,用爐通條燙她;她不說,主人又認定是她偷的,讓她在雪地裡餓著肚子一跪幾個小時……

她終於也熬不下去了,覺得這樣活著,既看不到希望又沒有意義。可是正當她準備了卻自己這短短一生的時候,忽然從天外伸過一隻救助她的手來。這家來了個姓林的客人。這個人一連來了好幾回,每次都是秀兒送的茶。第四次來時,她剛倒了茶要退下,太太說:

“秀兒,先別走,這是大夫。請他驗驗看你有什麼病沒有,怎麼總這麼瘦呢?”

那人慈祥地笑著,拉著秀兒的手說:“別怕,我給你捏捏積就是了,不像有別的病。”

他叫秀兒扶著椅子站好,撩開了她的衣服後身,順著腰往頸部按摩上去,觸到肩胛骨處問道:“孩子,你背上這塊青痣是從小就有的嗎?”

秀兒點點頭。

“別處還哪裡有?”

秀兒說:“左大腿上也有一塊。”

那人放下秀兒,轉臉對太太說:“就是的了,請您把文書拿來,我們當場過付了吧。”

太太打發秀兒出屋去,一會兒的工夫管家就來通知她收拾東西,給她道喜,說來的那人是她舅舅,特意來贖她的。

秀兒估不透是真是假,是福是禍。可她明明記得自己是什麼親人都沒有的,她又驚又怕,渾身哆嗦起來。這時候姓林的客人自己到下房來找她了,他看了這暗黑潮溼的下房,撫摸著秀兒瘦骨伶仃的肩膀,眼圈紅了,哽咽著說:“孩子,外婆找了你許多年了。”這神情、這聲音,是秀兒從父親死後再沒有見到和聽到的。世界上又有人把她當人了。儘管她對這個人一無所知,可是她不由得撲上去抱住他嗚咽大哭。

“舅舅”把她從天津帶到香港,從香港帶到重慶,在重慶見到了周伯伯,才知道派人找她的是共產黨,是周恩來。才知道那個唱戲的窮演員不是她的親父親,而是和她親生父母住同院的街坊。她父母都是以教員身份從事革命活動的共產黨員,“四·一二”時被軍閥槍殺了。好心的演員冒著風險,收養了她這個還不會說話的孤女,以報答他們生前對他的照顧和資助。周伯伯找了她許多年,抗戰開始,河北省的黨組織從回到高陽的藝人們口中打聽到她的下落,立即派人到天津找到了她。她的父親也姓周,周伯伯給她起名叫憶嚴,把她送進了新安旅行團。不久,她隨著新安旅行團到了蘇北解放區。

在新安旅行團,她沒有別的孩子活潑、天真,也沒有文化上、藝術上那種早熟的素養。可是她沉著、老練,政治上進步快,對自己要求嚴,很快地成了個小領導幹部。當部隊文工團要補充幾個青少年時,旅行團就把周憶嚴輸送到新四軍來了。

她受到了戰爭的鍛鍊,也熟悉了一般的工作方法。可帶領兩個人單獨執行任務,她還是第一次。

頭一件事,她先把自己見到過的老領導們回憶一下,從他們的行為中找尋自己應該遵循的作法。她想到了:第一要以身作則,吃苦在先;第二要發動群眾。

小高是小老革命,把她的工作做好,兩個人齊心協力幫助俞潔一個人,完成任務就有把握了。

她把小高拉到身邊,悄悄談起來。

和小高談得很順利。因為太順利了,周憶嚴倒放心不下,懷疑這個小東西要麼是沒用心聽她談,要麼是她根本沒意識到情況有多嚴重。

“當前的情況很嚴重,你懂了沒有?”

“瞧,怎麼不懂呢?比平常嚴重多了。”

“我們要幫助俞潔克服困難,無論如何把她帶回隊裡去!”

“那還用說,誰還能扔了她!”

“你是老同志,要主動團結她。”

“保證不在我這兒發生問題。”

“你,你怎麼總嬉皮笑臉的?”

“還非要哭喪個臉呀?我不會。”

“你記到心裡沒有?”

“幸虧你還剛剛當個分隊長,就這麼嘮嘮叨叨,將來要當了婆婆,可夠那兒媳婦受的!”

憶嚴打了她一巴掌,叫她先走出百十米去當個尖兵。聯絡訊號是她裝斑鳩叫,憶嚴用口吹的定音笛回她。她像個脫了線的家雀,三跳兩跳不見了。

憶嚴的話她當然聽懂了,只是她實在體會不到憶嚴那樣的沉重心情。打仗嘛,總是有緊張時候,也有緩和的時候。總那麼緩和,當兵的還有什麼樂趣!俞潔嘛,當然要回部隊去,她還能開小差?幫助她也是用不著說的,昨天還不是我弄來的驢嗎!至於要主動團結,她心說:“這個任務可要格外用心才能完成。”

她從到宣傳隊的頭一天,就對俞潔沒有好印象。

幾個月以前,小高從教導隊調到文工團來。走到文工團村外,從河邊小樹林傳來一陣叫人掉淚的琴聲。她奔琴聲走去,想打聽一下團部住在哪裡?

小樹林邊上拉著被包帶,掛滿了粉紅、月白、鵝黃、淡綠、各種顏色的小衣裳,都是洋布的。她心想:“像是地主新媳婦在晾嫁妝?”又往裡走了幾步,看見在一棵較大的樹下,站著位乾淨漂亮的女同志。上身穿著雪白的緊身背心,綠軍褲洗得黃裡透綠,橫豎的布絲都清清楚楚。長過肩的頭髮披散在肩膀上,扛著個黃油油的木頭葫蘆,那叫人想掉眼淚的聲音,就是從這兒拉出來的。

女同志看見小高,尖叫了一聲,趕緊放下木頭葫蘆,從樹上拉下半乾的軍裝穿到身上。紅著臉,可是笑嘻嘻地說:“你這個小同志,那兒晾著衣裳,還不知道里邊有女同志嗎?怎麼也不咳嗽一聲,就闖進來了?”

小高敬了個禮,撇撇嘴說:“我嗓子不癢,咳嗽個啥?女同志有什麼稀罕的?告訴我文工團團部在哪兒吧。”

女同志說清了團部的住處,小高又問道:“你扛的那是個什麼傢伙?”

“這是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