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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趕隊伍的女兵們

俞潔堅持要鋪上毛巾被。小高妥協了,只好也脫了那身髒衣服,拿出條被單來蓋上。可是翻來覆去總睡不著。

俞潔拉著她的手問:“你十幾啦?”

“十四。”

“爹孃全在嗎?”

“全沒了。他們都抗日,一個叫鬼子燒死在俺家裡,一個不願做俘虜自己投了河。”

俞潔嘆口氣說:“唉,可憐……”

小高抽出手,抬起身問:“你說什麼?你怎麼對我說這種屁話?”

俞潔被弄得摸不著頭腦:“怎麼,你生氣了?我沒有說什麼壞話呀!”

“你說了,你說可憐!革命同志都教育我堅決革命!都說我們家光榮,就村裡老地主才指著我後脊樑說可憐呢!”

俞潔趕緊認錯,說這個詞確實用得不當,可也真沒有壞意思。小高雖然平靜下來,可不願再和她談下去,把臉扭向一邊。

高柿兒很少和別人談她的家庭情況。倒不是談起來傷心,一談起來人們多半說些又尊敬又讚揚的話,叫她挺不自在。她想,老人家的光榮,自己拿來貼什麼金呀!

她家是個中農,哥哥比她大十五六歲,老早就在縣城師範唸書,而且在那裡秘密參加了共產黨。畢業後回到村裡教小學,就說服她爹爹在自己家成立了交通站,爹爹當了交通員。那時正是抗戰的對峙階段,來往的人員,都是頭天半夜來她家住下,第二天夜裡悄悄由她父親領走。檔案由外邊送來,再從這裡轉出,帶路、送信由老頭幹,做飯、燒茶就落在了媽媽和嫂子身上。過路的同志說些感激的話之外,總要談點抗戰的大勢、革命的道理,聽長了,燻慣了,連老太太帶兒媳婦全都有了政治覺悟,先後正式參加了工作。高柿兒雖小,耳燻目染,對交通員的一套工作全都記熟了。她喂著一條狗,叫老黃,一來了客人,她就帶著老黃坐在門口放哨。碰上情況緊,她爹為了迷惑敵人,送信時也常把她和老黃一道帶著,裝作走親戚的模樣。她已是個小幫手了,哥哥和爹爹就一本正經地對她進行政治教育和保密教育,高柿兒一一都記在心裡。

1941年冬天,她哥哥調到軍隊工作,嫂子上黨校學習,日本鬼子突然發動了規模空前的大掃蕩。爹媽要堅持崗位,就把柿兒送到十幾裡外她姑家去躲鬼子。柿兒在姑家住了十六七天,呆不住了,吵著鬧著要回家。她姑父說:“現在掃蕩還沒完,不能回。實在要回,也等我先去探探情況,問問你爹的意思再送你回去。”她姑父除去種地還編筐,當下正是年底,怕編不完誤了生意。要再過一兩天趕完了活,才能上她家去。柿兒是任性慣了的,哪有這個耐心,不等晚飯做熟,從籃裡拿了個高粱餅子,一邊吃著一邊就走了。

天黑以後她才走到自己村頭。還沒進村,就聞到一股焦糊氣。村裡一片死靜,窗上不見燈火,門前不見行人,等走到自己家牆外,她嚇得心口亂跳,兩腿癱軟。哪裡還有家呀?橫在她眼前的是一片冒著煙氣的焦土。月光下,黑乎乎的殘牆圍著一堆燒焦的梁木檁條,塌下來的房頂斜蓋在原來是炕沿和鍋灶的地方;沒有了門窗和屋頂的房子,像黑色骷髏似的歪歪斜斜地站著;錐形的房山,指向銀藍色的夜空。

高柿兒的思維神經麻木了,眼睛睜得老大,半張著嘴喘粗氣,在瓦礫堆裡磕磕絆絆地轉來轉去,既不說話,也不流淚,只顧兩手東翻西找。她自己也不知要找什麼,只是漫無目的地辨認著一件件看熟了、摸慣了,如今已燃燒、壓砸得變形了的器物,後來就頹然坐在原本是鍋臺的一塊泥坯上,痴呆呆地像一段小木樁。

不知道是哪個街坊發現了她,轉眼間就圍上來幾個鄉親。人們拉她回自己家去住,勸她放聲哭,陪著她流淚,可她似乎什麼也看不清楚聽不明白,只有一個意念,就是頑固地要在這個地方就這樣坐著。誰勸她也不走,誰拉她起來,她掙脫開還到原地按原姿勢坐下去。

有一個長輩說:“這是急驚瘋迷住心竅了,別打擾她,讓她慢慢緩醒過來就能好。擾動了還怕作下病。”

有人給她身上披了件破褂子,有人給她手裡塞上塊熟地瓜,大家嘆著氣、擦著淚走開了。

她就動也不動地一直坐到月亮高過樹頂,三星半晌午。她剛剛感覺出自己冷得牙在打戰,遠處傳來一隻狗壓抑著發出的嗚嗚聲,彷彿有一團灰白的影子在什麼地方閃了過去。

“老黃?”她下意識地說了句,就輕聲喊了起來“黃!”隨著這聲叫喊,那團灰色從黑地裡箭似的朝她撲了過來。那狗嗚咽著,搖著尾巴,把兩個前爪搭在她肩上,把頭拱到她胸前,“嗚嗚,嗚嗚”嗅她、舔她,像有說不完的話。她一把摟住它,哇哇大哭起來:“老黃、老黃,就剩下咱們倆了嗎?咱的家呢?爹呢?娘呢?”

她摟著狗,一邊叨唸著,一邊掏出剩下的半個餅子,掰著喂進它嘴裡。

“老黃啊,這些天你藏到哪兒了?瞧把你餓的,肚子都癟了!”

她伸手撫摸它的肚子,觸到一件光滑堅硬的東西,打了個寒戰,立即清醒、警覺起來了。那是個小竹筒,用絲繩拴在黃狗腰上的。去年掃蕩時,鬼子來得突然,爹爹把一份檔案就塞進竹筒裡,拴在老黃身上,把老黃打出門去,逃過了鬼子兵的檢查。這竹筒怎麼又拴在老黃身上了?

她伸手到竹筒去探摸,果然有一小卷發硬的東西塞在裡邊。這一定是爹爹沒來得及送出去的!她毫不猶豫,站起來,喚著老黃就往下個交通站所在的村莊走去。路過村西頭,地主吳善人正騎著大騾子,由扛活的跟著從城裡回來,看見高柿兒,嘆了口氣,對扛活的說:“抗日抗日,那日本是容易抗的?閃下個小丫頭孤苦伶仃,可憐!”“放屁!”柿兒一腔子怒火,轟的一聲爆發了出來。“給鬼子漢奸出錢糧、舔屁股才可憐!”

吳善人吃了一驚,看看柿兒,搖著頭走了。柿兒衝著他後脊樑狠狠啐了口唾沫。

她一口氣走了二十里,到了運河邊上另一個交通站牆外,扔進一塊磚頭,學了幾聲貓叫,門吱的一聲就開了。這站上的負責人是個三十多歲的婦女,柿兒叫她嬸子,早和柿兒熟透了的。可今天一見,把眼睜得老大,像是不認識柿兒了。她挓挲著兩手站在一邊發愣,眼淚卻順著腮邊往下滾。柿兒進了院子,等她拴上門,連忙從老黃身上解下竹筒來交給她。她從竹筒中掏出一封被血粘在一起的信件,馬上把柿兒抱到了懷裡。

在這裡,柿兒才知道上級已經找她好幾天了。因為叛徒出賣,日本鬼子掃蕩的第一天就包圍了她家。那時她父親已經帶著檔案離開了。只她媽媽一個人在家,日本鬼子叫她交代丈夫的去向,交代家中的抗日活動,她不回答,鬼子兵把她雙手倒綁吊在樑上,房上澆了汽油,點起火來。

她爹已經跑出了合圍圈,可是叛徒領著鬼子騎兵追上來了。他負傷之後匆忙把檔案塞進竹筒,拴好在老黃身上,自己跳進了還沒凍硬實的運河漢子裡。

組織上知道了兩個老同志光榮殉國的訊息,鬼子剛撤走,找到他們的遺體埋葬了。要把柿兒送到烈士子弟學校去,可是不知柿兒在什麼地方。

現在柿兒自己找來了,嬸子要帶她上根據地學校。可是柿兒說:“打鬼子報仇要緊,上哪門子學?你跟上邊說說,叫我也當交通吧,帶上我的老黃一塊。我爹以前這麼答應過的!”

不久在組織部門的登記冊上,原先寫著她爹爹名字的地方,貼了一塊白紙,鄭重寫上:“姓名,高柿兒;性別,女;年齡,八歲半;職務,交通員。”何嬸子家的戶口冊上也加了名字:“養子,四兒;性別,男。”嬸子的丈夫,在別人沒見她之前就給她剃光了頭髮。從此人們就看到一個小男孩,滿身野氣,無論冬夏地往返在運河兩岸官道上,身後跟著一條狗。

日本投降後,高柿兒已是有了四年軍齡的排級幹部。組織上送高柿兒進學校,可她在那裡上課打盹,下課跟些男孩一起調皮搗蛋。學校跟她原單位商量,又把她送了回去,編在軍區機關的教導隊裡。教導隊是些受訓的幹部,除去出操、聽課,大部分時間是自學檔案。一到自學時間,她就混到一群小號兵、小通訊員群裡去摸魚、掏雀、攆兔子。領導上和同班的大姐們正不知拿她怎麼辦好,文工團來挑小演員,一下選中了她,簡直是八廂情願,教導隊高高興興把她打發了出來。

到文工團頭一天,就碰上這麼個嬌小姐,就聽見她說屁話,高柿兒一肚子不高興,以後就越看俞潔越不順眼,成了她的反對派。

只剩下俞潔和憶嚴兩人時,空氣就不像憶嚴和小高在一起時那麼輕鬆和諧了。憶嚴一直感到俞潔對自己有些不滿意,可始終弄不清隔閡出在哪裡。現在情況緊張,不是慢條斯理交換意見的時候,憶嚴開門見山,對俞潔說:“現在就咱們三個人並肩戰鬥,過去有什麼意見,咱們先放一放。大敵當前,咱們生死摽在一起,一直堅持到勝利吧,再別鬧什麼小心眼了,好嗎?”

俞潔用抱住憶嚴的肩膀作為回答。

“你放心吧!”俞潔過了會兒說,“咱們掉隊這兩天,我心裡有好多好多想法。可現在不是談的時候,我保證聽從你指揮,跟著你前進。我參加革命晚,有許多舊思想,你們不要嫌棄我,多幫助我吧!我自己也要主動想清一些問題。”

她說的是實話。這兩天,她改變了對一些事情的看法,另有一些事情她還有保留意見。

這些事大半是和憶嚴有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