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迪斯往軍隊中看了一眼,那些士兵的神情驚恐,本就病弱的臉色越發難看。環山的環境惡劣,一路走到這裡已經快到人類的極限了,就算他們現在離開也有極大的可能死在下山途中。穆迪斯斜睨著她,覺得分外可笑。無論他是否動手,他們都不會活著離開環山,這跟她所說的條件沒有任何關系,但聽完她的話反倒像是兩個人談交易,她不過是一個偶人,還沒有資格和他進行這種看似平等的對話。
不過正如她剛才所說的,他可以不停地更換肉身,但那樣做會消耗他的神力,神力的發揮和所寄居的肉身關系緊密,他現在這具蒼老衰敗的身體不能承受他所有的力量,但偶人不一樣。現在他所掌控的力量還是太少,迷失之海的封印對他損耗太大,不過一旦開啟神殿的封印他就可以釋放所有的邪神之力,他就可以回歸當年神魔之戰時的巔峰,用這個專門為他準備的肉身是最合適不過的。
神明高高在上,人類脆弱如螻蟻,有的時候一個隨手的恩賜就足以令他們頂禮膜拜,這就是他們的渺小。讓她知道誰才是支配者不失為一件好事,放任這些人離去對他也沒有任何損失,反正他們遲早會凍死在雪山裡,那他也可以勉強滿足她的祈願。
“當然,”他溫和地說,居高臨下地望了望渙散的軍隊,又看向倒在一旁奄奄一息的格倫和臉色陰沉的克洛德,擺出一副憐憫的姿態,“他們是自由的了。格倫,你應該已經不想求永生了,那就如你所願吧,我會滿足你最後的要求。”他有些遺憾地說。
格倫的身體不停地抽搐著,鮮血從喉嚨裡嗆出來,口鼻間一片血色,他已經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他感覺生命在從體內流逝,幾百年來他終於體會到了徹底的釋然,而不是不斷重複的“永生”。他緊緊盯著克洛德,幹瘦如柴的手顫巍巍地抖著,向他的方向伸出,似乎想要抓住他似的。
但是克洛德並沒有注意他的動作,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棠,他並不知道她所說的辦法是什麼,也不知道這個辦法會對她造成什麼後果,但棠的神情堅定,確信自己的辦法是有效的,即使他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著囂叫著想要把她拉回自己身邊,但在這時只能相信她。
況且,迦爾遜和佩拉到現在都沒有出現過?他們是在神殿那裡發現了什麼嗎?
棠已經轉身走上了石橋,她沒有回頭看他們。她的背影單薄又瘦弱,但是卻有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堅韌和倨傲。似乎毫不畏懼,如此坦然地走向她的命運。
克洛德身邊的弗蘭克忽然開口:“殿下……對不起。”
“……什麼?”他身上那種壓迫性的力量陡然消失了,便立刻想要追上去,聽到弗蘭克的聲音後腳步略一停頓。
“沒什麼……”騎士長低聲道,“我……只是想說一句。”
他沒有在意,快步追了上去。
弗蘭克閉上了眼睛,他還能想起一些久遠的記憶,當年他身為皇家騎士團的領袖曾教導過克洛德練劍,那時他也對自己也是信任的。可後來呢?當少年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告訴他他看見了國王同大祭司對著一塊紅色的石頭說話,講的還是有關邪神複蘇的事情,他卻不以為然。甚至在他被流放的那天他也試圖讓他相信,但當他想抓緊最後那根浮木時,自己卻掰開了那隻手,讓他再也沒有可以依靠的力量。
他已經不再記得了嗎?
克洛德趕到懸崖邊,前方的兩個人影已經走到了峽谷的中央,他毫不猶豫地踏上了那座透明的橋,忽然聽到一個嘶啞的呻吟聲。
是格倫,他顫抖地伸出一根手指,虛空畫著什麼,一筆又一筆。他睜大那雙眼睛,眼球微微外凸,布滿了紅血絲,看上去分外猙獰。但他卻依舊那麼拼命地向他傳達著什麼訊息。
克洛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中只有不加掩飾的厭惡,似乎多看他一眼都令他無法忍受,他轉頭向前走去。
那根手指頹然垂了下去,落在了雪地上。
他的眼睛也如將要燃盡的燭火,光芒漸漸微弱,變得一片迷離。他的視野開始模糊了,等待已久的死亡正在侵蝕著他,可他內心一片平靜。
耳邊的風聲也遠去了,他依稀聽到了一個人的腳步聲。緩慢地,悠閑地向自己走來,除此之外,他還聽到流水聲和悅耳的鳥鳴,溫暖柔和的晚風拂過他的臉,他看到了深紅色的落日和一張久違的笑臉。
她站在旁邊看著他,臉頰邊的梨渦精緻可愛,她說了一句什麼,可他聽不太清,只能從口型上辨認出她說那個詞:“謝謝。”
一瞬間,被刻意掩埋起來的感情鋪天蓋地般湧來,他已經壓抑了十多年的痛苦和思念在死亡的前一刻從緊閉的心房迸發而出,他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流遍全身。
沒有寒冷,沒有流血。
他躺在索格萊爾郊外的草地上,頭頂是燦爛的晚霞,奧莉薇婭背對著他走向了落日下的城鎮,她的影子越拉越長,最終走進了斜陽之中。
“我甘願行走在黑暗中,只為追尋你的足跡——”
可是我們已經不複如初了。我從未以真正的面容站在你面前,我甚至,連自己的心都無法向你展示,只能靠紙筆去書寫對你的思念。
在生命消逝之際,我依舊能見到你的笑靨,就像你離去的時候,透過我的眼睛能看到我最真實的靈魂。
我一無所有,連靈魂都是骯髒的,唯有對你的思念如此澄澈,從未更改。
他默默地看著天空,然後安詳地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