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母親自領了我去早已給我準備好的房間歇息。c房間在西廂院,舅母解釋說是孃親曾經居住過的院子,孃親離家後便一直空著,外祖母不讓人把東西挪出去,只命人隔三差五的仍舊打掃,好似孃親隨時會回來住一般。這一空就是十幾年,外祖母也去了,但房間和院落依然是孃親離去前的模樣,從未有過改變,現在我回來了,自然是住這邊的好。舅母又留下了一名丫鬟今後隨身服侍我,至於秀娘,舅母道這些年也辛苦了她,等她休息多幾日,還是讓她來我房裡照顧。我惶然道謝。
待梳洗完畢,欲更衣時,我有些窘然,離開“梨香苑”時,舅父只命我攜了兩套路上換洗的衣服,“梨香苑”的衣裳,美則美矣,究竟是輕浮了一些。在府上穿著,實在欠妥當。正在猶豫間,丫鬟素玥已經笑盈盈的捧來了一套簇新的衣裙,道是舅母早就吩咐過,因未親見到我,不好量做衣裳,我與如霜年紀相當,就暫取她這季新作的衣裳來穿,等明日再叫製衣坊的人上門來給我量做衣裳。
換好了衣服,躺臥在孃親曾經歇息過的床榻,床上的被褥和枕頭顯是新換,在這炎炎的午後,觸手皆是涼沁沁的絲滑,帶著淡淡的薰香。香氣宜人,一縷一縷的鑽入我的腦海,這幾日離奇的轉折突變,孃親的嬌貴卻薄命,剛相認就似已油盡燈枯的外祖父,未知已是否安然的暮雪巧慧?很多的疑問和擔憂都擠在一起,堵得人無法安然休憩。
閉上眼在床上假寐了一會,再睜開眼,方覺外間天色昏暗,已近傍晚。心裡估摸著舅母那邊只怕是很快就要來傳晚飯了,趕緊起床來。臨窗的妝臺豎著一面一尺來寬的素銀鑲邊菱花銅鏡,鏡面光鑑照人,遠遠的便照出來了人的影子,想是時常擦拭的緣故。孃親少女時代每日早晚就是這樣坐在窗前,整理雲鬢儀容的吧。那鏡裡映照出她如花朵般嬌麗秀美的面龐,那時的她,是否曾憧憬過,將來要嫁一個風姿卓絕、學識淵博的男子,生兒育女,白首偕老。卻不想最後,一杯黃土掩埋了流落在異鄉的豔骨。
如果,我是說如果當年的我不是早產,那麼,蘇府上下對我們的唾棄和鄙夷就完全是情理之中了的,那麼,我的親生父親究竟是誰呢?孃親從來沒有對我提過半個字,秀娘也未曾透露過半分,舅父舅母又是否知情呢?但,不管他是誰,能丟下我們母女十多年不問不聞,間接導致了孃親的悲慘人生,這樣不負責任的爹爹,於我來說,沒有也罷。
正自顧自的想著心事,素玥敲門了進來請去前廳用晚飯,又略微整理了下頭髮和衣裳,我這才隨她前去。
待我到時,除了舅母,其他人均已落座,我有些赫然,暗暗自責自己不該胡思亂想的在房裡誤了時辰,讓眾人都要等著我。我初來府中,對府中的物事均不熟悉,雖說是一家人,卻是自打出生起就未曾謀面過,總歸是有些疏離的。回來的路上就一直在想,不知道府中的親人們可會喜歡我,自己身邊又沒個人提點,少不了一言一行都得時刻小心著禮數和分寸,以免失了孃親的顏面,結果還是疏忽大意了。舅父的左右各空有一個座位,左首的空位下方是如霜姐姐,右首的空位下方是寧軒哥哥。我迎上前去,很是糾結,我在府中的輩分和年齡俱是最小,孃親又已故去,似乎於禮於情都不該逾越於如霜姐姐和寧軒哥哥之上,躊躇著不敢落座。
舅母這時已經到了,在如霜姐姐的上首坐下,看到我仍在猶豫,呵呵的笑著:“是我讓這麼安排座位的,宸兒你就坐你舅父旁邊吧,以前你母親在家時,便也是這麼坐的。”
舅父也點頭示意我坐下,我剛想推辭,沈寧軒已經站起身來,拉著我大大方方的往他旁邊的座位上一按:“好妹妹,你就快點兒坐下來吧,哥哥我可是在邊疆吃了兩年多的風沙了,就盼著回家的這一頓美味精羹呢。”
他的這一番玩笑話頓時把屋子裡的人都逗樂了,舅母妍妍笑罵道:“你那是活該自找的,好好的放著京城的侍衛不做,非要跟著你爹去那黃沙戈壁歷練,最可憐我這個當孃的,常年見不著夫君也就罷了,現在想見一面兒子,都得望眼欲穿。你現在若是覺得苦了,讓你父親上書皇上,給你調回來可好?”
沈寧軒急忙推辭:“別別別,我這可不就是一說嘛,逗咱妹妹開心呢,是吧?宸妹妹。”說完還不忘調皮,對舅母做了個鬼臉。
舅父看著我慈愛的一笑:“回到自個家了,別那麼拘束,你哥哥自小的時候就黏你母親,你母親剛走那會,他還不太懂事,整日裡哭鬧著要找姑姑。”話語一頓,頗有些傷感:“你回來了,他往後也會像對自己親妹妹一樣疼你的。”
沈寧軒有些不好意思的對著我一笑,復又豪氣衝雲的拍著胸脯允諾:“父親說的沒錯,宸兒妹妹,以後有哥哥保護你,誰敢欺負你,哥哥絕饒不了他!”
我的眼眶有些溼熱,心裡的感動一層一層的湧了上來,浮現在眼裡,化成了晶瑩的淚珠。舅母笑道:“你看看,好好的,又把你妹妹給惹哭了,趕緊吃飯,堵上你的嘴。飯菜都快涼了,吃飯吧!”
飯畢,撤下殘宴,馬上又有丫鬟盛上來茶盞。我素來貪涼,在這暑熱的時候,對喝茶一事就不甚熱衷了,丫鬟放下後,我並不曾取起來喝,只是微笑著一一回答舅母關於我平時喜好的一些瑣碎問題。沈寧軒接過丫鬟遞上去的茶,卻是一伸脖子就牛飲了下去,看得我不禁咋舌。舅母顯是看出來我的愕然,嗔笑著責怪道:“還是改不了你那猴兒性子,讓你宸兒妹妹看笑話了。宸兒,你也嚐嚐咱府裡的茶,這可是按照宮裡的做法,夏日裡專門解暑消食的,頭年才興起來,咱府上也是今年才建好的這冰窖。”
舅母如此說,我這才注意到,這茶盞並不像一般熱茶似的冒著熱氣,取來端在手中,只覺冰冰涼的竟是十分的舒服,想是剛舅母說的冰窖的緣故。揭開茶盞,也不是平時所喝的香片,只見微微黃亮清透的,上頭飄著幾片細小新鮮的菊瓣。未入口,已是一股冷香甘甜先鑽入了鼻子,接下來細品,又是微甜中帶著一點微酸,微酸中帶著一絲清涼,慢慢在舌尖化開,頓覺唇齒生津留香,在這炎炎夏日,彷彿刮過一縷涼風,讓人神清氣明,五臟六腑都說不出的妥帖。說是茶,其實卻不是茶,不知道用了些什麼材料,定是細細的煮了,又濾過好幾遍,調了蜂蜜,放入冰窖中藏過,待取出時,撒上新鮮摘採的菊瓣。這樣的喝法,尋常人家哪裡能有這等的細緻,且說這冰窖,就不是光有錢能辦到的事,必須在嚴冬採鑿厚實的河床冰塊,埋入陰涼乾燥的地底深處,待到天熱時,再取出做納涼冰鎮之用。花費人力財力不說,用起來,消耗也是極快,所以,即使是王公權貴,也不見得能日日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