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萬物復甦,耕牧繁忙,一片祥和安樂之境。大周國三年一度的秀女徵選也隨著柳樹枝頭悄悄綻裂的嫩芽一起,煥然拉開了序幕。本次徵選,宣帝一改舊制,頒佈了但凡大周身家清白、對興邦定國有傑出貢獻的商賈之女,也可送選。此令一出,天下譁然,朝堂上更是爭吵了幾日不休,不但大臣們聯書上奏,據說太后也怒斥荒唐,但絲毫沒有動搖到宣帝改制的決心。
晚上用膳,李氏聞聽此事也諸多抱怨:“皇上居然會把那些庸俗奸詐的商人之女也選進宮去,這樣一來,真是貶了後宮娘娘們的身份。可憐我家霜兒,以後進了宮,還要面對這些粗俗不堪的市井女人,也不知道她們會使弄什麼樣坑害手段,唉,她又自小是個沒心機的孩子,可如何應付得來……”
沈從雲始終不發一言,沈寧軒嘟囔:“當初你們要把她送進宮的時候,怎麼就沒想過她應付不來。”
“你給我住嘴!”沈從雲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碗碟哐啷直響,沈寧軒擰脾氣也一下上來了,騰的站起身來就要走,李氏和蘇以宸趕緊拉住他坐下。
蘇以宸偷偷瞥了一眼舅父,舅父一臉陰沉,顯然很是氣惱,她試探著開口:“其實宸兒倒覺得不必太過憂慮。”
“不必憂慮?你說的真是輕巧……”舅母冷笑著一臉鄙夷。
“你也給我住嘴!”沈從雲喝住李氏,然後問她道:“宸兒你說下你的見解。”
蘇以宸看了舅母一眼,低下頭細細聲說道:“天下錢財,莫不流通於商賈之手,但自古以來,為君之道皆重農抑商,致使商賈雖財通天下,卻地位卑微。皇上收貢,商賈逐名,不過是各取所需,意在安撫。更何況後宮有太后和皇后把持,她們更不會容許商賈女兒的位置,越過世家的。”
沈從雲深深的盯著她,然後搖頭惋嘆:“可惜呀可惜,軒兒和霜兒若是有你這般心思剔透,我就不用憂心沈家明日的衰榮了。”
李氏冷冷一笑,扭頭走了出去。蘇以宸有些尷尬,舅父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在意:“軒兒你有領兵之能,卻遜於謀略,若假以時日,不失為護國良將。只是當今皇上為奸人所惑,對我沈家早有猜忌,若非如此,也不會留為父在京城當個閒散侯爺。戰場雖刀劍無眼,但朝堂人心難測,更兇險於刀劍,我沈家榮辱,全憑皇上一念之間。霜兒進宮,的確有我一力促成,軒兒你怨為父心狠,為父又何嘗不疼惜她,只是我沈氏一族上上下下百餘人,一朝廈傾,焉有完卵?總需要有人做出犧牲。宸兒你是絳雲唯一的骨血,你母親一生坎坷,我有責任替她照顧好你,所以,只能是霜兒進宮。未曾想突生出寧王求娶一事,令霜兒將一腔怒火盡數傾瀉於你身上,也令你受了委屈。”
沈從雲一番話真情流露。蘇以宸早已是淚容滿面,無語凝噎,唯有邁步行至他身側,向他跪首言謝。沈從雲和沈寧軒大驚,一起攙扶她,她掙扎著不願起來,向舅父泣語:“宸兒不委屈,舅父為了家族殫精竭慮,宸兒非但不能幫您,還要您處處護我周全。相比姐姐的犧牲,我這點算是什麼委屈?宸兒只恨自己人小力薄,又生就女兒之身,既不能上陣殺敵為家族爭光,又不能朝堂之上為舅父分憂,是宸兒添累您了。”
沈從雲扶起她,替她拭去眼角滾如斷珠的淚水:“傻孩子,怎麼能叫添累呢?當年你母親受難,我這個做兄長的無力護她,才致她流落異鄉,香消玉殞,是我愧對於她。如果再令你有一丁點的閃失,若干年以後,我又有何面目去地下見她?!以後可不能再對舅父說什麼添累不添累的話了。”
她噙住眼淚,勉力的笑著點了點頭,沈從雲又牽過來兒子的手,將他和以宸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如今你們祖父已經不在,皇室對沈氏一族的恩寵,也隨著皇權的更替逐漸殆盡。我不願先祖以血汗創下的基業在我手中沒落,只能送霜兒入宮,可縱然殫精竭慮,也無法確保能護你們一世周全,更遑論我百年之後。軒兒你驍勇有餘,但過於直率剛硬,不善權謀,他日必將遭人妒算。而宸兒雖是閨閣,卻聰慧隱忍,更難得有這般見識。我希望你們兄妹今後無論發生何事,都能夠同心協力,互相扶持,這樣方能共度難關,護沈氏百年基業。你們記住了嗎?”
沈寧軒和她皆重重的點了點頭,齊聲回應:“孩兒記下了。”
然而秀女進宮的鐘鼓還未敲響,北方就吹起了鐵蹄錚錚的號角。北元連年遭遇雪災,畜牧耕種深受影響,因此屢屢越過邊境,來大周境內掠奪糧食牲畜,滋擾生事。疆城駐守的朱孝通將軍,原是隨沈寅征戰沙場的副將,沈寅病逝,他告請回京奔喪,丞相楊開化趁機遞了摺子,以朱將軍年事漸高,多年征戰傷痛,宜頤養天年以慰皇恩為由,奏請將自己的外侄楊林調任駐防。皇上准奏,朱將軍一怒之下果真告病還鄉。楊林本是紈絝子弟,不過是想著邊疆多年駐守固若薑湯,朱將軍走了,還有一眾將領可堪呼叫,自己過去也就待個三五年,混些功勳再回京來好謀個前程,哪曾真受得了那嚴寒枯燥之苦。動輒頤氣指使,竟從京城帶了一班歌妓過去終日在軍中飲酒作樂,更以護防為名搜刮駐防一帶的百姓商販。將領如有攔阻,不是刑責就是降免,一年不到,士氣低下,百姓一個個怨聲載道、苦不堪言。
北元早就覬覦大周草豐水沃,朱將軍一走,不時就有小股的北元兵越境作亂,卻從不正面衝突,迎面遇上大周士兵,虛晃一槍便走。楊林對此嗤之以鼻,曰北元兵膽小如鼠,不足為懼,繼續尋歡作樂。不想時日漸長,北元終尋得隙機,大舉攻城,楊林猶在睡夢中,嚇得外袍都沒來得及穿就騎上馬帶頭跑了。
疆城失守,防線一潰數里,楊林請朝廷派兵增援,宣帝氣得差點下旨砍了他腦袋,楊開化也沒想到自己的外侄如此窩囊混蛋,只央得女兒榮妃極力勸說皇上保了他一命,又舉薦了自己的門生富光領兵前去增援,將功補過。沈從雲也上書請求親自帶兵,奪回城池。遭拒。
開春三月,富光領兵八萬,從京城出發,奔赴北疆戰場。首戰即告捷,北元退守疆城,聖上大悅,命富光率眾將領乘勝追擊,務必奪回北疆主城,將敵軍一舉趕出疆外。
沈從雲撫須不語,回府後卻經常一個人待書房裡幾個時辰都不見出來。書房很大,他是武將出身,書房的佈置不同一般文人的書卷氣濃厚。書房的一側掛著一整幅牛皮繪製的大周疆域圖,圖上詳細的標記了版圖內的山川、河流與要塞。圖的旁邊是他以前疆場作戰時所穿的烏金盔甲,盔甲為他21歲那年帶兵奇襲突厥,力斬突厥二王子呼裡哈赤,大敗突厥5萬精兵強將時先皇御賜。在他和外祖父的統領下,突厥最終往北潰敗數百里,退回漠北大草原,並自願歸順於大周朝,稱臣納貢。二十多年過去了,這套烏金盔甲依然閃耀著冷冷寒光,令人望而生怖。盔甲旁豎立著他的神威烈水槍,槍頭看上去銀光閃耀、銳利無比,顯是時常擦拭的緣故。
蘇以宸伸手輕輕撫過烈水槍,隨意道:“舅父想必更喜歡熱血黃沙的十里疆場吧。”
沈從雲扔下手中的作陣圖,面上微笑:“知舅父者,倒是莫若宸兒。”
她嫣然一笑:“宸兒哪裡敢和舅父比齊,只是看您的盔甲和長槍錚亮,胡亂猜測罷。舅父在為北疆戰事提前做準備?”
“哦,你希望此戰我軍能贏嗎?”舅父倒不否認,只是反過來問她。
“贏!不過,要在舅父手中贏方好。”她狡黠的回答。
沈從雲朗朗大笑:“宸兒果然心思透徹。走,陪舅父去殺兩盤棋。”
蘇以宸無奈的兩手一攤:“宸兒要讓舅父失望了,宸兒還不曾學過下棋。”
沈從雲仍是十分興致:“無妨,舅父教你,待到北疆戰事平息時,你再陪舅父好好殺個幾回。”
“舅父欺負宸兒,那麼短的時間,宸兒就算是學會了,又哪裡能贏得過舅父。”她撒嬌不依,腳步卻欣然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