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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雄聚會

秦良玉一離開這兩座夾道對峙的小山,石砫兵就陷於一片慌亂。張獻忠策馬向前,親冒矢石,提刀督陣。西營將士下馬力戰,奮不顧身,勢如潮湧,同時從幾個地方衝開缺口,開啟了被樹枝堵塞的道路。轉眼之間,石砫兵完全崩潰,大部分都在無抵抗的狀況下被義軍像砍瓜切菜一般地殺死。白蠟杆紅纓槍拋棄滿地。張獻忠留下少數人馬在這裡繼續搜殺潰兵並收羅騾馬和輜重,親自率領主力追趕秦良玉。秦良玉剛走了大約四五里路,回頭看見那兩座山頭已失,並有張獻忠的騎兵追來。在蒼茫的月色中,雖然她看不清楚,但是從傳來的馬蹄聲使她判斷出,至少有兩千多騎兵在向西奔騰而來。她當機立斷,拋下步兵,只率領包括男女親兵在內約三四百騎兵向西狂奔。

羅汝才率領他的三四千騎兵,由一名嚮導引路,繞道二十里,在黃昏時突然出現在石砫兵後隊的營壘前面。他分派少數人在左右附近的山上放火,一則對敵人造成威嚇氣勢,二則故意使秦良玉知道他已經抄了她的後路。他叫將士們大聲喊叫:“秦良玉已經陣亡,石砫的將士們趕快投降!”喊叫之後,開始進攻,箭像飛蝗般射入石砫兵的營壘,喊殺聲震動山野。

秦良玉一邊向大營疾馳,一邊在盤算著作戰方略。她在幾乎絕望中向好的方面想:大營還有兩萬將士,人數比“流賊”多幾倍,其中還有一部分是經過戰爭的老兵,將領中雖沒有很得力的人,卻也有不少人尚有經驗,一定不會使敵人的劫營得逞。她還想著,她的“守此即是守家”的一句“口諭”定能鼓舞士氣,與敵死戰。她永遠不會明白,她的軍事力量是建立在土司政權之上,這種政權近似上古的諸侯,在封建社會後期是比一般封建制度更為反動、落後的制度。十餘年來各地風起雲湧的農民起義,不斷地對石砫地方產生巨大的影響和震動;特別是崇禎十年冬天,李自成進入四川北部到成都一帶作戰,今年從春天開始,農民戰爭的烈火又瀰漫川東,而兩三年來搖黃農民軍在川北十餘縣對地主階級的無情打擊,推動石砫地方的農民和農奴迅速覺醒。秦良玉只看見在她的殘酷統治下的百姓們露在表面上的那種代代因襲下來的愚昧狀態,而看不見他們精神方面已經不聲不響地起了變化。當羅汝才開始猛攻以後,絕大部分石砫兵都不肯認真打仗,紛紛逃命,有的人還趁著混亂,殺死了平日騎在他們頭上的土官。羅汝才沒有費多大力氣就攻破了石砫兵的所有營壘,分出一半人馬追殺逃敵,自己率領一千五百騎兵往東,迎頭去截堵秦良玉西逃之路。

秦良玉正在往西疾馳,轉過一個山腳,忽然看見有大隊騎兵迎面殺來,而背後追趕的騎兵也距離很近,前後一片聲喊著“活捉秦良玉!”她勒住馬韁,略一躊躇,慌亂中向北一拜,顫聲說道:

“皇上,微臣不幸兵敗,前後皆敵,只好在此……”

下邊的話已經來不及說出口,便揮劍向自己的脖頸砍去。一位親將用力奪住劍柄,同時大聲叫道:“都督隨我來,不要輕生!”於是這個親將勒轉馬頭向南,又說一句:“快隨我來!”另一個親將在秦良玉的馬屁股上狠抽一鞭。秦良玉被少數親將和親兵保護著落荒而逃,三四百騎兵大部分追趕不及,張獻忠的人馬已經來到,有的死在混戰之中,有的棄了戰馬,攀藤援葛,向山林深處逃命。

張獻忠和羅汝才將兩家將士分散成許多小股,像撒開一張大網,滿山遍野追趕和搜尋秦良玉,到處點燃著松枝火把,到處喊叫著:

“活捉秦良玉!活捉秦良玉!……”

秦良玉多虧她的那個親將在這一帶地理較熟,加上這一帶崗陵起伏,地勢曲折,林木茂密,道路複雜,所以她能夠僥倖不被張、羅聯軍捉獲。她騎馬奔跑半夜,已經逃出三十多里,身邊只剩下二十幾名將士,每聽著背後的松濤、瀑布或空谷中的水聲和風聲,都疑心是獻忠和羅汝才的大隊騎兵追近,甚且耳邊總是彷彿聽見使她驚心動魄的隱約喊叫:

“活捉秦良玉!……”

自從萬曆二十七年秦良玉開始帶兵作戰以來,依靠她和她的一家人的慘淡經營,石砫白桿兵在全國有了虛名,而她和她的兄弟侄輩也獲得朝廷的高官厚祿。白桿兵雖然也打過幾次敗仗,她的親屬有被殺的,有受傷的,但是她本人卻一直僥倖免於潰敗,因此四川人都傳說她是福將,是常勝將軍。這一次她率領的兩萬多人馬,未曾經過惡戰就全軍覆沒,大旗和印信全失,幾乎使她自刎。這慘敗發生在她的暮年,使她的一生盛名毀於一旦,好像一個賭了一輩子的人最後輸光了,根本沒有撈回本錢的希望。然而一種剛強的性格和頑強的榮譽心,使這位將近七十歲的老婦人敗而不餒,仍然想拼著老命再打一仗,挽回一點聲望。逃出戰場以後,她帶著二十幾名親兵親將,不顧疲勞,日夜趕路,向梁山縣境內奔去。

邵捷春因為土地嶺失守,張應元和汪雲鳳的湖廣軍一戰潰敗,估計到張獻忠和羅汝才必然要深入四川,所以在督催張令和秦良玉馳援大昌去後,他自己仍不放心,趕快調集了兩萬川軍,開赴梁山縣境,扼高梁山隘口駐紮。他為著應付楊嗣昌的督催,奔往大昌城中,只住四天。看大昌不易守住,便星夜回到梁山,希望能阻擋張、羅聯軍不能夠過樑山奔襲重慶。今天,張令兵敗陣亡和秦良玉全軍覆沒的塘報接連而至,使他十分吃驚。他正在束手無策,忽報秦良玉來了。

邵捷春將秦良玉迎進行轅,在簽押房坐下以後,屏退左右,問了問她和張令戰敗的詳細經過,然後說:

“賀人龍從開縣噪歸陝西,左帥不聽督師調遣,逗留興、房一帶,致使夔東戰局糜爛至此。學生今日只能盡力扼守高梁山,使流賊不得西犯重慶。生死利鈍,付之天命。夫人雖不幸戰敗,但川人對夫人仍愛戴如故,想朝廷亦不會即便嚴責。學生原是一介書生,軍戎之事並非所長。時至今日,幾乎一籌莫展。夫人經驗宏富,素嫻韜略,不知有何見教?”

秦良玉心情沉重,嘆口氣說:“我雖系敗軍之將,等候朝廷處分,不應有所妄陳。但老婦世受國恩,又是蜀人,時事至此,不能不竭盡全力,與賊周旋。縱然肝腦塗地,亦所甘心。目前一切空言無補實際,惟有火速整頓人馬與流賊拼死一戰。”

邵捷春沉吟說:“可惜一時無兵可調。”

秦良玉說:“如今事急了,我回去盡發我溪峒之卒,還可得兩萬人,足以破賊。”

捷春問:“貴土司已經出了將近三萬人,還能夠再出兩萬人麼?”

良玉回答:“土官家調兵時命人拿著一雙筷子和一把笤帚向土民傳諭,以示十萬火急。筷子的意思是凡能吃飯的人都得報到,笤帚的意思是不論老少,掃境出戰。我今天馳返石砫,就用這辦法調兵,兩萬人在幾天內可以調齊。”

“可是糧餉……”

“國家目前困難,我完全知道。我只請官府拿出一半糧餉,另一半由我自己設法。戰局危急至此,請撫臺不用猶豫!”

邵捷春不能立刻決定,請秦良玉先到下處休息,等他決定之後,就去同她面談。送秦良玉走後,他再三考慮,又同幾個親信幕僚密商很久,都認為既然三萬石砫兵未經惡戰就全軍覆沒,倘若再調集兩萬老弱,又未經過訓練,如何能夠頂用?再者,邵捷春和他的幾個親信幕僚都看得出來,由於大昌的失守和張獻忠、羅汝才的深入四川,楊嗣昌必會將責任推到邵捷春身上,所以他自己“前途莫卜”,更不敢再使用不可靠的石砫兵去吃敗仗,增加自己的罪款。

一個時辰以後,他去回拜秦良玉,只說官府缺乏現糧,婉言謝絕了她的建議。秦良玉搖搖頭,長嘆一聲,沒再做聲。巡撫走後,她想著自己竟以這次慘敗結束了一生,從此將蟄居石砫,打發餘年,說不定要受朝廷處分。她的一家人在崇禎一朝馳驅戰場,同農民軍血戰多年,立過功,受過賞,在川、黔和雲南各地眾多土司中從來沒有一個土司家族同朝廷的關係如此密切,如此受皇帝信任和褒獎。如今眼看著明朝的國運都走上無可挽救的敗亡道路,她禁不住在下處痛哭起來。第二天清早,她賭氣不向巡撫辭行,帶著零落從騎,灑淚離開梁山,奔往忠州,過江回石砫去了。

第十二章

從消滅了張令和徹底擊潰了秦良玉兩支川軍以後,羅汝才同張獻忠再也沒有遇到大的戰爭。他們從達州往北,幾天後突然向西,奔襲劍閣,隨即出劍閣,到廣元,知道通往陝西的關口都有重兵封鎖,就折而向南,在梓潼打個勝仗,從綿州進襲成都不克,沿沱江順流而下,似乎要去攻重慶,忽然從永川轉而向西南,破了瀘州。他們在瀘州稍作休息,從南溪、榮縣、仁壽……一路北進,繞過成都,在德陽、什邡、金堂一帶稍作休息,補充了糧食,人***,進軍神速,於除夕的爆竹聲中破了巴中;休兵三天過年,然後偃旗息鼓,行蹤詭秘,急趨開縣,在開縣的黃陵城殺敗了前來堵截的猛如虎,揚長東去,毫無阻攔,出了四川,隨即破了襄陽。……

如今在羅汝才的心中,這一段同張獻忠聯兵作戰的歷史永遠過去了。他需要擺脫獻忠,所以在退出襄陽不久就經過好商好量,同獻忠分手了。趁著左良玉猛追獻忠不放,他迅速擴充人馬,加緊練兵。他擔心左良玉在打敗了張獻忠之後,回頭打他,所以同吉珪和一些親信將領商議多次,決定派羅十到伏牛山中看一看李自成的態度。經過羅十的兩次往返和劉體純的一次前來,羅汝才決定了來河南與闖王合兵的大計,今天就要同闖王會面了。

李自成同羅汝才已經有五年不曾見面,所以今天羅汝才的前來相就,標誌著戰爭形勢發生了根本變化,開始確立了李自成在起義群雄中的中心地位。他和左右親信文武很清楚曹操前來相投的重大意義,所以在事前研究了同曹操會師以後的一些問題,也充分做了一些歡迎的準備。

羅汝才因為急於同自成會面,所以離開大軍,只帶少數親將和謀士吉珪率領標營輕騎數百人,隨同到淅川境內相迎的劉宗敏和牛金星向鄧州境內奔來。當他們由劉宗敏和牛金星奉陪到達李官橋和厚坡之間的一個荒涼的小山街外邊時,李闖王已經在那裡等候。自成命幾千騎兵在路旁列隊相迎,旗幟鮮明,甲仗耀眼,人強馬壯,部伍整肅。這種軍容,在當時各家農民軍中都不曾有。吉珪在心中讚歎說:“李自成確實不凡!”在鑼鼓與鞭炮聲中,李自成率領軍師和眾將領將羅汝才和吉珪迎接到小街上休息,略敘閒話,然後馳往張村。儘管李闖王極其隆重地歡迎汝才,見面後握手話舊,十分殷勤,但吉珪的心中仍有一種沉重感覺;到張村之後,心情更為沉重。

酒宴散後,李自成同羅汝才和吉珪在帳中繼續深談,只有劉宗敏、牛金星和宋獻策相陪。自成問了問近兩年革、左各營的情況,接著就說:

“曹哥,今日你來,我這裡全軍上下都是一片歡騰。你我齊心協力,不愁不能在兩三年內打出個大好局面。我們倆原是拜身,你是哥,我是弟,不是泛泛之交。遇到軍政大事,我倆商量著辦,我要多聽你的主見。你我事事推心置腹,咱闖、曹兩營幾十萬人馬就變成了一股繩兒,可以無敵於天下。我手下的人馬也就如你自己的人馬,決不會有誰將你曹帥當外人看待。我的手下將領倘有誰對你有不尊重的地方,我或罰或斬,決不姑息!”

汝才笑著說:“我知道你不會像敬軒那樣待人。我雖然同敬軒也是多年好朋友,可是他常常盛氣凌人,好像我非依靠他不能活下去。我倒是從大處著想,可以忍耐,小事不去計較;不好辦的是我的手下將士常常憋了一肚子氣,再合夥下去反而更為不美,所以率全軍前來就你。我有言在先:我是來投你,奉你為首。你念起我倆原有拜身之誼,瞧得起我,叫我做你的幫手,我就心滿意足了。今後用不著再說我是哥,你是弟。你是主帥,主帥就算是兄長吧!”

自成說:“也不能說以我為主帥,咱兩人共同當家,有事一起商量。”

汝才說:“話不能這麼說,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我們兩家合營,人馬幾十萬,就應該奉你為主,才好同心協力作戰。你是元帥,我做你的幫手,天經地義。我手下的大小頭目,沒有人敢說二話。他們誰不聽你的將令,我立斬不饒。”

牛金星笑著說:“曹帥前來會師,要奉闖王為主,這話本來是早就說過的,也是人心所向,眾望所歸。今日請闖王不必謙讓,還是商議大事要緊。”

宋獻策接著說:“曹帥此次前來會師,自然是誠心尊奉闖王為主。兩家將士必能和衷共濟,戮力殺敵。事成之後,共享富貴。自破洛陽之後,全軍將士推戴闖王為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這是當前的正式名號,早已向全軍宣佈使用。一個多月前,特意在得勝寨築壇拜天,大元帥坐在壇上受眾將拜賀,好不隆重。今日曹帥來到,也需要有一個名號才好,不知曹帥意下如何?”

羅汝才在來之前已經知道李自成改稱大元帥的事,卻沒有認真考慮他自己應該有什麼正式稱號。他抱的態度是“瞧瞧看”。現在聽宋獻策一問,他帶著無可無不可的神氣,點頭微笑,偷偷地瞟了吉珪一眼,隨即回答說:

“我雖然也造了十幾年的反,目前手下有不少人馬,可是我從來沒有雄心大志,只能做個幫手,因人成事。跟張敬軒在一起我是敬軒的幫手,如今來跟著闖王,自然是闖王的幫手。做個幫手,有名號也好,沒有名號也好。如今闖王的軍制還沒有定,捷軒他們也都還沒有正式官銜,你們也不用急著給我安排什麼官銜吧。將士們尊敬我的就稱我曹帥,不客氣的熟朋友也可以叫我老曹或叫我曹操。難道我來是爭什麼名號的麼?”

自成趕快說:“曹哥的話雖如此說,但是你在軍中所處的地位與捷軒們不同。目前軍制還沒有定下來,別人可以暫時沒有正式稱呼,你不能沒有正式稱呼。不然你就不好同我一起統率全軍。”

汝才笑著問:“給我個什麼官銜?”

牛金星說:“既然全軍以闖王為首,曹帥的稱呼自然要在眾將之上,比闖王略遜一等。全營將士已經推戴闖王為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並議定以後軍中不再另設元帥。經鄙人與宋軍師和捷軒將軍等在闖王面前商議幾次,擬推戴曹帥為代天撫民威德大將軍。這個稱號,不知曹帥心中以為如何?倘有不妥之處,容俟大家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