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珪回答:“張帥雖然盛氣凌人,難於共事,但他的心計並不深沉,容易提防。李闖王看來豁達大度,謙和待人,好像容易相處,但是他用心甚深,不像張帥那樣露在外面,容易對付。一旦入其掌握,很難跳出他的手心。所以我有點擔心……”
“老子有這麼多人馬在手裡,又尊他為首,難道還擔心他吃掉咱們?”
“半年之後,他的人馬會大大增加,我們很難不處處受他的挾制。”
“他增添人馬,咱也增添人馬。他不放州、縣官則已,他若放官,咱也放官。你要牢牢記住,我仍是曹營之首,不是他手下的一個將領。我是奉他做盟主,卻不是將我的曹營編入他的闖營。他的軍令,我該聽就聽,不該聽就不聽。我豈是他手下的劉宗敏和劉芳亮一流人物?”
吉珪搖搖頭說:“目前雖然言明只是兩營聯合,尊奉闖王為首,但怕日久生變。李闖王非他人可比,加上有牛金星和宋獻策等輔佐,豈能長此下去容曹營存在?目前他巴不得有你的曹營同他的闖營合力作戰,但日久必會成為他眼中的一根刺。古人說:‘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請大帥千萬時時提防,不要完全陷入李帥掌握!”
汝才說:“要避免完全落入他的掌握,我們必須不斷增添人馬,練成一支精兵,使他沒法吃掉,也不敢張口。”
吉珪又搖搖頭說:“單如此也不行。”
汝才問:“你有什麼善策?”
吉珪說:“我已經籌之熟矣。我們除不斷增添人馬和練成一支精兵之外,還必須造成一種局勢,使我們永遠不能完全任李帥擺佈。”
汝才趕快問:“如何能造成這種局勢?”
吉珪微笑說:“這不難。我們雖然脫離張帥,但畢竟是好合好散,未曾翻臉。請大帥速差一個親信,去見張帥,說明同闖王只是暫時聯合,在河南開啟一個局面,使朝廷不能專顧張帥。日後如張帥有需要之處,定當盡心效力,決不有誤。另外也請大帥差人聯絡回、革諸人,望以後經常互通聲氣,互為應援。愚見以為只要張敬軒和回、革諸人都在,互爭雄長,李帥雖然雄心勃勃,也不敢吃掉曹營。只要成此三方鼎立局面,還要同朝廷不斷作戰,則麾下與曹營實有舉足輕重之勢,李闖王豈奈我何?”
曹操將大腿一拍,說:“子玉,我常說你是我的子房,一點不差!”
吉珪說:“大帥過獎,實不敢當。古人云:‘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珪碌碌無能,惟思竭智盡忠,保大帥立於不敗之地,徐展宏圖。大帥無意為漢高祖,珪何能望留侯項背!”
第二天清早,羅汝才差人分別往湖廣去找張獻忠,往英、霍山中去找老回回和革裡眼賀一龍。早飯後,他帶著吉珪往張村去見李自成,商議向伏牛山開拔的事。距張村尚有數里,看見闖王差李雙喜前來迎接。曹操心中高興,揚鞭向雙喜催馬前馳。吉珪策馬緊跟在他的馬後,小聲囑咐說:“請大帥牢記,在闖王面前千萬莫露出有何雄心大志!”
第十三章
羅汝才遵照李自成的指示,將他的人馬開到伏牛山區,駐紮在魯山西鄉一帶地方,他自己的老營設在離得勝寨不過十里的一個寨中。自從前年夏天離開房縣境內以後,他的部隊難得這樣一個安然休整的機會。從這一點說,他和手下的將士們都認為來投李闖王這步棋走對了。而且軍隊所需糧食都基本上由李自成近來專設的糧秣總管供給,不必由他操心。他自己的手下將領有時也攻破什麼山寨,那只是為增加外快,並非為蒐集糧秣所必需。李自成這時由於羅汝才來投,聲勢更盛,方圓二三百里以內,鄉紳大戶都心驚膽戰,向他輸獻糧食和銀錢。倘有膽敢憑仗險要山寨頑抗的,多被李自成派人去攻破山寨,嚴加懲治。由於破洛陽所得的糧食和金銀財寶尚多,加上士紳大戶的源源輸獻,所以他樂意滿足曹營的糧餉需要。一則藉以籠絡曹營將士的心;二則避免曹營過多地騷擾百姓。遇有重要問題,他不是請汝才到得勝寨來,便是他親自去汝才老營,商量而行。羅汝才和他的親信將領們過去常因張獻忠的盛氣凌人而心中不平,如今見李自成以禮相待,都覺滿意。原來羅汝才和他的將領們儘管口頭上說要擁戴闖王,但心裡準備著倘不如意,隨時離開闖王而去,自奔前程。如今在伏牛山中駐紮下來,日子稍久,背後沒人再咕唧拉往別處的話了。
到了八月下旬,曹操正要同闖王將人馬開往汝寧府附近時候,傳來了張獻忠因驕傲輕敵而被左良玉等官軍打敗的訊息,又說他因大腿上受箭傷較重,不能馳馬,在信陽附近遇到左良玉的追兵,又打一仗,敗得更甚,獻忠兵潰後下落不明。羅汝才很擔心張獻忠被官軍消滅,會使他自己從此孤立無援,私下對吉珪說:
“敬帥上月破了鄖西之後,饑民和土寇紛紛響應,本來局面很好,正可大有作為,不料連吃敗仗,落到全軍潰散的下場,實在可惜!”
吉珪說:“為我們曹營計,利於群雄並存,互相牽制,而不利於統一在一個人的旗號之下。敬帥是否從此敗亡,還很難說。我們要派一些人去信陽和確山一帶山中探聽訊息,倘能救他,必須火速相救。只要有敬帥這個人在,他的西營就滅不了,不難重振旗鼓。”
汝才點頭說:“對,對。我已經命中軍多派人打探訊息,還可以加派些人。可惜咱們在此地只有三四天的時間,一旦離開這裡,軍情變化不定,想同敬軒互通訊息就多些困難啦。”
關於闖、曹大軍將開往新蔡和汝寧一帶同官軍作戰的事,是前天夜間在闖王老營中會議決定的,但是隻向重要將領中傳了大元帥的軍令,下邊頭目們尚不知道。據確實探報:新任陝西、三邊總督傅宗龍和保定總督楊文嶽準備在汝寧附近會師。闖王決定親自同汝才前去,一舉將這數萬官軍殲滅,然後去進攻開封。吉珪聽了汝才的話,想了一下,說:
“估量傅宗龍同楊文嶽在汝寧會師是在九月初間,所以闖王決定我們的出征大軍將在西平和遂平之間休息數日,然後向汝寧官軍進攻。遂平與確山相鄰。倘若敬帥逃在信陽和確山之間山中,只要我們探明真實下落,到遂平以後設法救他,反較容易。如果他聽說我們曹營到了遂平境內,也會前來尋找麾下,或者差人暗將他的訊息告知。我看,敬帥儘管有脾氣粗暴和盛氣凌人的短處,但平日對部下恩情甚深,他那四個養子和白文選、馬元利諸將斷不會全部陣亡,不陣亡就必會始終相隨。只要這一群親信將領仍在,敬帥的事業就不會完。目前群雄紛爭,四面八方都有戰亂,而闖王聲勢日盛,最為朝廷所注目,丁啟睿和左良玉斷不會死死地窮追不放。敬帥倘得喘息機會,重振旗鼓將是指顧間事。麾下在敬帥困難時援他一把,他必將終身感激不忘。闖王縱然用心深沉,為當今梟雄,也不敢奈何麾下。”
汝才連連點頭,同吉珪相視而笑。忽然一個親兵進來,稟報說闖王的中軍吳汝義來了。隨即吳汝義進來,恭敬地向汝才行禮,又向吉珪行禮,然後對汝才說:
“大元帥命我來向曹帥稟報一件小事。另外,請曹帥同吉先生駕臨得勝寨議事。闖王現在老營等候。”
汝才說:“坐下,坐下。一件什麼小事,小吳?”
吳汝義說:“昨晚得到探報,張敬帥在鄖陽西邊吃了敗仗,西營有八哨人馬潰散在淅川邊境一帶,準備投降官軍。大元帥來不及同曹帥商量,連夜差人飛馬前往鎮平境內,命穀子傑速往淅川去將這八哨人馬招來。倘若他們不肯來,就將他剿滅乾淨,決不許他們投降官軍,也不准他們打著張敬帥的西營旗號擾害百姓,在張帥的臉上抹灰。”
汝才雖然心中不悅,卻趕快笑著說:“闖王如此迅速決定很好。像這等事拖延不得,遲則生變。我昨夜才同闖王商定了去汝寧作戰的事,今天又有什麼重要大事兒商議?”
汝義說:“要商議什麼大事,闖王沒有言明。得勝寨老營中每天都有各處細作和探馬稟報軍情。大概軍情上有了新的變化,所以闖王請曹帥同吉先生即速駕臨得勝寨老營議事。”
汝才問:“是不是張敬軒那裡有了什麼重要訊息?”
“也有探馬回報了張帥的兵敗訊息和丁啟睿、左良玉的行蹤,但不知闖王請曹帥去是不是商議張帥方面的事。”
“好吧。你先回去,我同吉先生隨後就到。”汝才掩藏著心中的一團疑雲,又笑著說,“你得告訴你們的老營司務,替老子準備點好酒好菜。你們闖王是儉樸慣了,我可是不打算虧待自己!”
吳汝義笑著回答:“請曹帥放心,除缺少女樂之外,老營司務會用心準備曹帥愛吃的好酒好菜。”
等吳汝義走後,羅汝才吩咐親兵備馬,臉上登時收起了笑容,露出來煩惱神色,望著沉默的吉珪說:
“敬軒的手下有八哨潰到淅川邊境,大約有兩萬人馬。群龍無首,誰給糧草就會歸誰。遇到這樣機會,自成連向我打個招呼也不肯,連夜派人去了。如此日久天長,只有闖營增添人馬的機會,沒有咱曹營增添人馬的時候!”
吉珪點頭,轉動眼珠,右眉上邊的那個黑痣和幾根長毛動了幾動,微微冷笑說:“這並不出我們所料。像這樣事,以後還會再有。我們既奉闖王為首,就不能明的與他去爭,也不可露出二話。天下事原無一定之規,貴在隨機應變。把戲是假的,看誰玩得出色。難道咱就只會呆坐不動,看著他闖營不斷地增添人馬?”
“咱們曹營當然也要不斷地增添人馬。”
“對啦,闖王並沒有捆住咱們的手腳!有此一件小事,正好提醒我們。麾下何必心中不快?”
“倘若我們也不斷增添人馬,難免不招自成之忌。”
“我們當然要儘量做得不招闖王之忌,但也不要十分害怕。將來他會不會吃掉我們,關鍵不在一個忌字上,倒要看咱曹營是一塊軟肉呢,還是一塊硬骨頭。倘若咱曹營是一塊硬骨頭,闖王縱然想吃,也沒法吞下肚裡。倘若咱曹營兵強馬壯,外結西營與回、革五營為援,李闖王縱慾火併,豈奈我何?”
汝才笑著說:“你我都想在一個路子上!”停一下,他向吉珪問,“自從咱們遵奉自成為盟主,自成的聲威日隆,羽翼更為豐滿,儼然是救世之主。闖營上下,到處宣揚李闖王如何仁義,又宣揚宋孩兒獻的《讖記》,很能蠱惑人心。子玉,請你說老實話,大明三百年江山真會滅亡在闖王和咱們的手中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