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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雄聚會

如今羅汝才雖然又同張獻忠分手,決定來河南同李自成合作,奉自成為主,但是他同獻忠的最後一次合作在明末農民戰爭史上留下了光輝的篇章,值得後人稱頌。現在讓我們回顧一下這一段歷史吧。

卻說崇禎十三年,大概是陰曆八月二十日。上午巳時左右,在四川巫山縣境內,同大昌、奉節兩縣的交界地方,在一座被濃密的竹、樹環繞的小小山村中,張獻忠和羅汝才正在商議突破官軍包圍的重大計劃,而且已經做出決定,忽然一陣爽朗的大笑,從一棵高大的黃桷樹下的茅屋中飛出,混入村前奔騰的澗水聲中。

這是張獻忠的笑聲。他的親兵親將們沒有人不熟悉這種笑聲。不但在局勢順利的時候他們常聽見這種笑聲,在事情很不順利時也能夠聽到這種笑聲。像今年二月間在瑪瑙山大敗之後,獻忠的九個老婆被官軍俘虜了五個,將士損失慘重,可是兩天以後,他剛剛脫離險境,還沒有完全擺脫官軍的搜尋,卻對著跟在身邊的少數將士們哈哈大笑,罵道:

“怎麼,你們有點兒洩氣麼?哈哈,小事兒!他孃的,老子偶一疏忽,中了劉國能這王八蛋的詭計,吃了這個虧。他們搞的這一手能叫打仗?這算是**打仗,是同俺八大王開玩笑!還好,我的老本兒還在。以後,小心點就是,叫雜種們別想再跟老子玩這一手。老子不會叫楊嗣昌這老東西有好日子過,要不了多久就會叫他龜兒子栽倒在咱老子的手心裡!老子說到做到,可不是放空炮。不信?你們騎驢子翻賬本——走著瞧!”

儘管當時跟隨他身邊的將士只剩下幾百人,多數掛彩,十分飢餓、疲憊和瞌睡,卻因為聽見他的爽朗的大笑和這幾句話,突然增添了精神。

當前西營的將士們都知道處境不妙:楊嗣昌調集了湖廣、陝西、四川三省的人馬,從四面包圍過來,還有京營人馬駐紮在當陽以東,防備張獻忠向**圍,重入湖廣。跟羅汝才一起進入川東的各股起義人馬,只剩下汝才一股了。羅汝才本人也很動搖,常有楊嗣昌差使的降將來到他的營中說降。左良玉的人馬本來駐紮在興山、房縣、竹山和竹溪一帶,近幾天已經派出十六哨先頭部隊,進入川東,加上降將過天星、惠登相的三千精兵,向巫山、大昌境內迫近。另外聽說楊嗣昌已經從夷陵啟程,將親自來巫山督催各路官軍進兵。雖然近來張獻忠手下將士計程車氣較旺,但是全部戰兵不足五千人,同官軍在數量上相差懸殊,而在這大山裡邊駐得久了,糧食也不易得到。所以西營將領們十分關心的是:首先,羅汝才斷絕降意;其次,趕快同羅汝才決定趨向,不要等待著四面捱打。

由於獻忠的軍令很嚴,不叫誰走進屋去誰連門口也不敢走近,所有老營的親兵親將,包括他的養子張可旺等,都站在離茅屋幾丈外或更遠處等候呼喚。那些離茅屋較近的,只聽獻忠同曹操小聲議事,有時似乎發生了爭執,有時聽見獻忠在嘲笑什麼,有時又聽見軍師徐以顯勸羅汝才速拿主意。過了很久,有人聽見羅汝才似乎帶著無可奈何的口氣說:“好的,就這樣辦吧。敬軒,你放心,我決不再三心二意!”隨即人們就聽見張獻忠又說了一句什麼話和他們平日所熟悉的爽朗笑聲。聽見這笑聲,等候在茅屋附近的將領們的心頭驀一輕鬆,互相交換著微笑的眼色。

張獻忠從茅屋中探出頭來,一陣涼爽的秋風吹亂了略帶黃色的長鬚。他招招手,呼喊張可旺和白文選等十幾個重要將領進茅屋聽令。當大家在茅屋中坐下以後,他習慣地用左手玩弄一下長鬚,然後望著大家說:

“咱們自從五月底來到這川東地面,一直休兵過夏,人養胖了,馬也肥了。楊嗣昌和邵捷春只知道咱們從巴東白羊山來到川東,卻沒法知道咱們到底在什麼地方。山中老百姓先受了官軍的苦,咱們卻給他們許多好處。窮百姓心中有秤,眼中清楚。他們只把官軍的動靜告訴咱們,不肯把咱們的動靜洩露給官軍。官軍的哨探雖多,管個屁用,到了老百姓中間都變成了瞎子、聾子。楊嗣昌老混蛋糾集到夔東一帶的人馬雖多,都是擺在明處,咱們想打他們很容易;咱們的人馬雖少,卻是藏在暗處,他們想打打不著。整個夏季,他們不斷在烈日下奔波,咱西營將士在深谷樹蔭裡和竹林裡睡覺乘涼。可是如今天氣已經涼爽啦,咱們也該到戰場上活動活動筋骨啦。咱們都是在馬上打慣了仗的人,八字裡沒有命享這號清福。老子早就閒得心癢手癢。你們不覺得手癢麼?”

眾將領都笑了,紛紛要求趕快打仗,說他們早已急得手癢。獻忠心中十分高興,哈哈大笑,隨即轉向羅汝才,說:

“曹哥,你下令吧,你說說怎麼打法。”

羅汝才比獻忠只大一歲,但由於喜歡酒色,小眼角已經有了幾條魚尾紋,眼神也缺乏光彩。他狡猾地對獻忠笑一笑,說:

“敬軒,剛才咱倆已經說定啦,兩家人馬全聽你的將令行事。你在大家面前推讓什麼?這不是六指兒抓癢,多一道子!”

獻忠說:“剛才只商定咱兩家兵合一處,生死同心打官軍,也商定怎麼打法,可是你比我年長,你是哥,我是弟,你的人馬又比我多,自然以你曹哥為主帥,聽從你的指揮,這才是天經地義。”他轉向徐以顯,狡猾地笑著問,“軍師,我的話說得對麼?”

徐以顯笑望著羅汝才,說:“既然我們敬帥出自誠意,就請曹帥做主帥吧。”

汝才在心中罵道:“媽的,休在我眼前做戲,你們一撅尾巴,老子就猜到你們會屙啥屎!”他對獻忠笑著說:“敬軒,你說的是屁話!我曹操同你八大王膀靠膀打仗不是一次兩次了,哪一次不是看著你的馬頭走路?有本領不論哥弟。我肚子裡能吃幾個窩窩頭,你不清楚?目前咱們的對手是楊嗣昌,他有個監軍叫萬元吉,不是吃閒飯的,還有從幾個省調集的官軍,另外又有一些能夠幫他打仗的降將。咱們的困難不少,非你當家指揮不可。敬軒,你放心。你的令旗指到哪裡,我的將士們殺到哪裡,決不會有人敢三心二意,陽奉陰違。你要再推辭,不肯做主帥,咱們就不要合營,趁早各奔前程為妙。”

獻忠用帶有嘲笑意味的眼睛向羅汝才瞄了一瞄,大聲說:“好傢伙,老哥說的倒真是乾脆利索,非要我老張暫時做主帥不可!好吧,既然曹哥如此誠意,我做兄弟的恭敬不如從命,只好代曹哥多當幾分家啦。”他看見曹操的軍師吉珪一直在笑而不言,便說道:“老吉,你頭上有個主意包,足智多謀。既然曹帥推我做主帥,好比趕笨鴨子上架,我不上架也不行。怎麼辦?老吉,我只能全靠你們扶我啦。遇困難你可得多拿出錦囊妙計!”

吉珪字子玉,山西舉人,今年四十五歲,原是仕途蹭蹬,困居鄖陽,經友人介紹,暫做房縣知縣郝景春的西席。當羅汝才駐軍房縣時,他同汝才開始認識,暗相結交。汝才和獻忠破了房縣,他做了汝才的軍師。曹操得到吉珪如獲至寶,幾乎是言聽計從。為著籠絡吉珪,他從營中擄的大批婦女中挑選兩個較有姿色的姑娘送給吉珪作妾。他常說:“吉子玉就是我的子房!”吉珪懷著“士為知己者死”的思想,竭智盡慮地效忠曹操。他常說:“魏武帝足智多謀,得荀文若如虎添翼,更能成其大業。然荀文若在要緊關頭思慮糊塗,故不能得到善終,保其千秋功名,這一點頗不足取!”羅汝才自從得吉珪之後,不管到什麼地方去總把他帶在身邊。吉珪為想做一番大事,近來也不願羅汝才向官軍投降,但迫於形勢困難,也很憂慮。幸好獻忠及時趕到,羅汝才的投降事被獻忠攔阻,他也出了力量。他昨天就為汝才拿出主意:一定要推獻忠為盟主,一則避免在目前困難中與獻忠爭這把坐不穩的破交椅;二則留下日後與楊嗣昌之間的迴旋餘地。現在他之所以笑而不言,並非因為別的,只是因為他看著關於聯軍最高指揮權的推讓簡直像扮戲一樣,不惟獻忠和汝才心中明白,吉珪和徐以顯也明白,將領們人人都心中明白。而且西營和曹營的將領們都看得很清,在今日局面下不合兵不行,合兵後不由獻忠做全軍主帥也不行。因此,經獻忠一問,吉珪捻著鬍鬚說:

“奉敬帥為盟主,實系眾望所歸,何必謙讓?”

獻忠哈哈一笑,望望汝才,又轉向大家,說:“楊嗣昌一心想把咱們包圍在這一帶大山中,一口吞掉咱們,咱們就得打亂他擺佈的包圍陣勢,照他王八蛋的心窩裡捅一拳,捅得他東倒西歪,眼冒金花。四川人罵楊嗣昌是湖廣人,說他故意把咱們趕進四川,免得在湖廣打仗。其實這話是胡嚼蛆,冤枉了楊大人。咱們都明白,楊嗣昌根本沒有這個意思。他並不想咱們進川,倒是想連吃奶的勁兒都用上要堵住咱們不能往四川肚子裡鑽。他呀,老龜兒子,是想把咱們包圍消滅在夔東這一帶大山裡邊。咱們呢,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趁機會到四川內地遊山玩景,散散心去。如今湖廣、河南、江北各省無處不連年水旱,災荒極大,只有四川的災荒較小,比較富裕。咱們到四川內地去,因地就糧,願打就打,願走就走,還不舒服?至於咱們過了夔州往西去怎麼走法,今天我暫不說明。老子今天只告訴你們眼前的兩仗怎麼打。眼前這兩仗打得乾淨利索,不拖泥帶水,以後進到四川內地的仗就容易打啦。”獻忠將左拳向桌上一擺,說:“這是土地嶺。”又將右拳一捶,說:“這是大昌縣城。楊嗣昌叫邵捷春駐在大昌,可是這龜兒子又膽小又不懂軍事,躲在重慶不敢來,派些川兵把守大昌境內各處隘口,把兵力分散使用。如今土地嶺駐紮的官軍較多,是湖廣將領張應元和汪雲鳳這兩個王八蛋副總兵率領的。他們手下有三千老兵,二千招募不久的新兵,沒有上過戰場。楊嗣昌知道土地嶺十分重要,三次檄調駐紮在開縣的賀瘋子趕快把人馬開到土地嶺。可是賀人龍不買他的賬,推說欠餉太久,將士不聽命,硬是按兵不動。前幾天他的將士們乾脆來個全營鼓譟,擁著他往陝西去啦。咱們現在就先打土地嶺,打垮這五千官軍。剛才已經同曹帥商量好,打土地嶺老子親自去。西營出兵三千,曹營出兵兩千。西營的將領只叫定國、能奇、文選、元利跟著老子去,其餘的都跟可旺留在這兒候命。曹帥明天就率領曹營大軍往東,回到興山境內,大張旗鼓去攻佔豐邑坪,使官軍想不到咱們去攻打土地嶺。等咱們去攻破土地嶺,曹帥再從豐邑坪回師西來,在大昌會師,一起過大寧河,向夔州殺去。目前的仗就這麼打法,準會使楊嗣昌和邵捷春驚慌失措。曹哥,你對大家講幾句吧。”

汝才笑一笑,說:“你把話都說清楚了,我還有的話說。下午我就交給你兩千人馬,一律給你精兵。”

獻忠調皮地擠擠眼睛,問:“曹哥,楊嗣昌差來勸你投降的那個遊擊劉正國和降將伍林,你還捨不得殺掉麼?”

汝才有點不高興地說:“瞎說!我既然對你發誓說我決不投降,你不放心麼?”他向門外叫了一聲,立刻有他的一個親兵進來。他說:“你立刻騎馬回去,把劉正國和伍林斬了,把他們的頭提到張帥這兒。”

徐以顯望著吉珪說:“瞧,曹帥做事真乾脆!”

張獻忠笑著點點頭,向親兵吩咐:“擺酒!”又對眾將說,“大計已定,咱們同曹帥痛快地飲上幾杯!”

不過片刻,親兵們就將預備好的酒菜擺上來了,並且替張、曹二帥和眾將領斟滿杯子。獻忠端著杯子,站立起來。汝才坐在上首客位,也趕快端著酒杯站起來,滿臉堆笑,心裡卻說:“敬軒今日這麼講禮,還站起來敬酒哩!”徐以顯、吉珪和眾將見兩帥都站了起來,也跟著站立起來,但沒有看見獻忠平日吃酒的快活神氣,心中覺得詫異。曹操也忽然覺得納罕,收斂了臉上笑容。獻忠臉色沉重地對大家說:

“自從谷城起義以來,我們兩營將士又有不少傷亡,真是痛心!啥時候想起這些陣亡將士,我就想斬楊嗣昌的狗頭,以報深仇大恨。來,這頭一杯酒,要供奠西營和曹營的陣亡英靈!”

屋子裡氣氛肅穆。獻忠的眼睛有點紅潤,默默地將滿杯酒澆到地上。羅汝才和眾將領以及兩位軍師都肅敬地將酒澆地。

在重慶東邊大約三十多里的地方,駐紮著一支號稱三萬人的部隊。這支部隊絕大部分都穿著破爛的農民衣服,武器各色各樣,顯然是臨時徵召來的,沒有經過訓練。但是有三千人甲仗齊楚,旗幟鮮明,軍容甚整,美中不足的是中間夾雜著有不少三四十歲的老兵。這三千人多數使用長矛。後帶鉤環,一律白蠟木杆,不用裝飾。因為這支部隊曾經在萬曆年間參加過平楊應龍叛亂的戰爭,從天啟初年起在長城內外參加過幾次抵禦清兵的戰爭,也參加過討平奢崇明的戰爭,所以全國聞名,被稱做白桿兵。它的主帥是石砫宣撫司使、總兵官掛都督銜、欽賜二品冠服、著名女將秦良玉。

當張獻忠和羅汝才在巫山縣境商議軍事的這天上午,秦良玉正在陪一位從重慶來的文官巡視營壘。這個人名叫陸遜之,原任綿州(今綿陽)知州,剛剛卸任,奉四川巡撫邵捷春之命,來看看重慶附近的駐軍情況。他前天和昨天已經看過了幾處兵營,包括巡撫的標營在內,都使他感到失望。如今他被秦良玉帶到石砫白桿兵的營中,當然只是那三千訓練有素的精兵駐地,看見營壘守衛森嚴,肅靜無譁,臨時平整的校場中有軍官帶領著士兵正在認真操練。這種在當時官軍中少見的軍容使他感到驚異,心中讚歎,對秦良玉更加敬佩,在馬上拱手說:

“自從天啟初年以來,都督大人的白桿兵天下聞名。今日下官有幸親來觀光,益信白桿兵名不虛傳,周亞夫之細柳營不過如是!看來保衛四川,不受獻賊蹂躪,端賴大人這一旅精銳之師。”

秦良玉已經是一個六十七歲的老婦人,從萬曆二十七年開始帶兵打仗,如今已經有四十一年經歷,不但見過很多朝中和封疆大臣,受到尊重,而且她還有眾多大將們夢想不到的光榮:十年前曾蒙當今皇上在平臺召見一次,賜給她四首褒美的御製詩,並且是御筆親書,至今海內傳誦。她明白陸遜之的話一半是真,一半是官場中常有的客套和奉承之詞,所以她在馬上拱手還禮,態度嫻雅地微微一笑,回答說:

“先生過獎,實不敢當。我已經老了,手下將士也和往年不同。只是皇恩高厚,難報萬一,今日正武將用命之時,不敢稍有懈弛。況獻賊逼近夔關,老婦守川也就是守家,敢不盡力!”她突然輕輕地嘆一口氣,又說,“今日先生來得正好。我有些區區苦衷,在先生回重慶前當與先生一談,或可轉達邵公。”

陸遜之趕快說:“下官此來,除代撫臺大人向貴營將士慰勞之外,也實欲親瞻威儀,拜聞韜略。倘有珠玉之言,自當洗耳恭聽,回渝後代為轉達。”

良玉點頭說:“回行轅談吧。”

十年以來,除非行軍打仗,秦良玉總是在她駐軍的行轅正廳中間懸掛著一副她自己用灑金橙紅砑光蠟箋書寫的“中堂”,全綾精工裝裱,下墜兩端鑲玉楠木軸,用恭楷書寫崇禎二年皇帝賜給她的四首御製詩之一:

蜀錦徵袍手製成,桃花馬上請長纓。

世間不少奇男子,誰肯沙場萬里行?

“中堂”兩旁是高陽孫承宗寫的對聯,這說明秦良玉曾經與這位主持過對滿洲軍事的大臣有些關係。

陸遜之就坐以後,禁不住先看秦良玉手寫的“中堂”,心中佩服她雖然以武功著名,但確如傳聞所說她“頗通翰墨”,書法在娟秀中含有剛健。看過以後,他對秦良玉欠身說:“都督大人蒙當今聖上殊遇,御製詩如此褒美,真是曠世恩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