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廷敬環顧諸位,道:“我以為寶泉局諸事,千頭萬緒,總的頭緒在銅不在錢。朝廷對民間採銅、用銅,多有禁令和限制,天下銅料,大多都在寶、源二局。銅價或貴或賤,原因也在寶、源二局。”
許達拱手低頭,道:“陳大人這麼一指點,卑職茅塞頓開。”
陳廷敬起身說:“我們去倉庫盤點吧。”
科爾昆忙說:“回陳大人,我已同許大人交卸清楚,請許大人出示賬目。”
陳廷敬卻道:“先不管賬目,要緊的是盤準實物。”
科爾昆心裡不由得暗驚。歷任寶泉局錢法郎中交接都沒有盤點倉庫,他料定那裡頭必是一筆糊塗賬。他剛剛卸任,如果盤出銅料虧空,自是吃罪不起。可是陳廷敬執意盤點實物,他也沒有話說。
倉庫為頭的役吏喚作張光,他見這麼多大人來了,只管低頭站著,不敢正眼望人。進門處堆放著古舊廢錢,科爾昆抓了些攤在手裡,說:“陳大人,這些都是歷朝舊錢,摻些新銅,就可鑄錢。”
陳廷敬湊上去看看,點頭不語。
科爾昆挑出一枚古錢,說:“陳大人,這是秦錢的一種,叫半兩錢。”
張光忙湊上來插話,說:“佩戴古錢,可以避邪。”
科爾昆便說:“陳大人不妨佩上這枚半兩錢。”
陳廷敬笑道:“我剛才指天為誓,不受毫釐之私啊。”
科爾昆道:“陳大人如此說,下官就真沒有臉面了。督理錢法的官員,都會找枚古錢佩戴,大家都習慣了。”
陳廷敬看看科爾昆和許達,見他倆腰間都佩著一枚古錢。
許達也說:“就請陳大人隨俗吧。”
陳廷敬不便推辭,說:“好吧,既然說可以避邪,我就受領了。”
向忠忙找來一根絲帶,穿了那枚半兩錢,替陳廷敬佩上。
張光依著吩咐,領著役吏們過秤記賬去了。科爾昆很擔心的樣子,說:“陳大人,這麼多銅料和制錢,盤點起來頗費周章,怕耽誤了鑄錢啊。”
陳廷敬道:“不妨,吩咐下去,這邊只管盤點,另外讓造母錢的師傅加緊刻出新錢樣式,儘快進呈皇上。”
許達應道:“卑職這就吩咐下去。陳大人,庫存制錢怎麼辦?”
陳廷敬說:“盤點之後封存,待新錢樣式出來後改行鼓鑄!”
許達領命,跑到旁邊如此如此吩咐張光。
陳廷敬在倉庫裡四處巡視,發覺裡頭堆著的塊銅都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亦是同一顏色,暗自覺得蹊蹺。他猜這些塊銅只怕就是毀錢重鑄的,不然哪會形制相同,成色無異?他心中拿定主意,吩咐道:“許大人,先把倉庫裡的塊銅登記造冊,從即日起,寶、源二局不得再收購塊銅!”
許達只道遵命,向忠卻暗自驚駭。
當日夜裡,向忠把蘇如齋叫到了家裡。蘇如齋在客堂裡站了半日,向忠並不說話,只是閉著眼睛坐在炕上,咕嚕咕嚕抽著水菸袋。向忠抽完了煙,眼睛慢慢睜開了,蘇如齋才敢說話:“向爺,不知您深夜叫我,有何要緊事?”
向忠臉色黑著說:“天大的事!”
蘇如齋望著向忠不敢出聲。向忠見蘇如齋這副樣子,冷笑道:“看把你嚇的!還沒那麼可怕。告訴你,寶泉局往後不收塊銅了。”
蘇如齋頓時慌了:“啊?向爺,您不收塊銅了,我可怎麼辦呀?”
向忠道:“蘇如齋,現在不是收不收塊銅的事了,你得摸摸自己的腦袋!”
蘇如齋著急地說:“向爺,這可是我們兩人的生意啊!您撒手不管了,只是少賺幾個銀子,我可要賠盡家產啊!您怎麼著也得想個法子。”
向忠說:“逆著朝廷辦事,那是要掉腦袋的!”
蘇如齋又怕又急,額上滲出汗來。向忠緩緩道:“不著急,我已想了個法子。你就改鑄銅器,然後損壞、做舊。民間廢舊銅器,寶泉局還是要收的。”
蘇如齋面呈難色,道:“重鑄一次,我們的賺頭就少了!”
向忠瞪了眼睛說:“少賺幾個銀子,總比掉腦袋好!新任錢法侍郎陳廷敬,看上去斯斯文文,辦事卻不露聲色,十分厲害!好了,你回去吧。”蘇如齋恭恭敬敬施了禮,退了出去。
薩穆哈知道陳廷敬去寶泉局並不急著鑄錢,卻先去倉庫盤點,心裡頗為不安。他也是任過錢法郎中的,知道銅料倉庫的賬是萬萬查不得的。他深夜跑到明珠府上,甚是焦急,道:“陳廷敬胡作非為,明相國,您可要出面說話呀!”
明珠緩緩問道:“陳廷敬如何胡作非為了?”
薩穆哈說:“皇上著陳廷敬趕緊鼓鑄新錢,他卻不分輕重緩急,去了寶泉局就先盤點倉庫,用意在於整人,動機不良,此罪一也;未經朝廷許可,擅自禁收塊銅,必使銅料短缺,擾亂錢法,此罪二也!”
明珠搖搖頭,半字不吐。薩穆哈又道:“明相國,陳廷敬分明是衝著科爾昆來的,實際上就是衝著您和我呀!”
明珠雖未做過錢法郎中,卻督理過錢法,銅料倉庫真有虧空,他也難脫干係。可他見不得薩穆哈遇事就慌里慌張的樣子,很有些不耐煩,說:“薩穆哈,您說的我都知道了。您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