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曉鷗則微微張開嘴,愣在會議室門口。心想這兩天自己是不是衝撞了什麼,或者應該查一查黃曆再出門,倒黴事簡直事趕事都趕在了一起。
那男人中等個頭,看著也有三十出頭的年紀了,白皙文靜,謹慎的眼睛躲在金邊半框眼鏡後面,藍色牛津布襯衣則拘謹地束在褲腰裡,這一身裝束氣質幾乎把“公務員”三個字鑿在了腦門上。衝著季曉鷗勉強笑一笑,他說:“真湊巧。”聲音綿軟,平捲舌不分,典型的南方口音。
季曉鷗緩過神,只點點頭卻沒有說話。她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派出所裡遇到熟人,而且是她最不想見到的熟人。這個聲音軟綿綿的男人,就是她的前男友——林海鵬。
她面對兩人坐下,沒正眼看林海鵬,先去打量那個女人。據警察說,這就是“雪芙”美容店的店主。令季曉鷗吃驚的是,“雪芙”美容院的老闆居然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姑娘,可惜一臉濃妝掩蓋了她這個年紀應有的滋潤。想起許志群的話,季曉鷗仔細端詳了她兩眼。
誰承想這姑娘年紀不大個子不高,氣派卻很大,行事也比季曉鷗老辣得多。只見她朝林海鵬微微擺一下腦袋,林海鵬就從腳下提起一個旅行包,拉開拉鍊,一捆一捆往外取現金,二十三捆粉色的鈔票整整齊齊摞在季曉鷗面前,首先從氣勢上就壓過季曉鷗半頭。
“點點吧。”那姑娘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因為坐著比季曉鷗矮一截,她得努力仰起臉,才能把傲慢的下巴對著季曉鷗。
季曉鷗動了真火,按理是她息事寧人給對方面子,如今倒像是對方施捨給她二十多萬。她冷笑一聲說:“我沒有親自點鈔票的習慣,要不您來點我瞧著?”
那姑娘兩道描得漆黑的眉毛挑了起來,一對明顯帶著美瞳的黑眼珠子幾乎迸出火星,她斜著眼瞄向林海鵬。林海鵬看看她又看看季曉鷗,舔舔嘴唇開口:“這都是銀行剛取出來還打著封條的,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抽檢,我覺得用不著全部清點。”
姑娘的臉立刻扭到一邊,對空翻了個白眼,顯然對他的回答不夠滿意。
季曉鷗冷眼旁觀,只見林海鵬對她言聽計從畢恭畢敬,便大致明白了這兩人的關係。假如許志群所言不虛,這姑娘是某個人的心頭肉,那林海鵬充其量不過是個跑腿跟班的角色。難怪都說在官場裡混,既要無畏更要無恥,首先得先學會跪著做領導的孫子。
她心裡有數,說話就有了底氣,滿不在乎地一笑:“這點兒錢我還真看不進眼裡,你不願意點就算了。”
眼見那姑娘還是端著架子一副不屑深談的樣子,林海鵬卻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長氣,身體語言已經呈現出拔腿離開這間會議室的動態。不料季曉鷗取出手機,對著桌上的人民幣咔嚓咔嚓拍了幾張照片。
林海鵬臉上輕鬆的表情瞬間轉換成一絲驚慌:“你幹什麼?”
季曉鷗收起手機,再笑一笑:“不幹什麼,我長這麼大頭回看見這麼多人民幣,稀罕!回頭把這幾張照片發到網上,就說是某某人的二奶賠給我的,大家一起開開眼。”
“嘿……”那姑娘跳了起來:“給你三分顏色你還真開染坊了!信不信我找人做了你?”
“信!”季曉鷗一點頭,“我太信了。反正你已經把我的店砸過一遍,再來一次也正常。”
林海鵬也站起來,摁住身邊人躁動的肩膀,語氣卻沒有方才那麼客氣了,板起臉對她厲聲喝道:“你坐下。”
那姑娘被嚇一跳,扭頭瞧瞧他,斜著眼睛坐下了。林海鵬深呼吸,聲音又恢復軟軟的調子,對季曉鷗說:“你說吧,還有什麼要求?”
“勞駕,點錢。”季曉鷗笑微微地看著他,“把這二十幾捆錢當我麵點清楚。”
“我很願意效勞。”林海鵬回答得頗有涵養,“不過由我來點的話,估計要點到明天上午了,你不介意嗎?”
“我一點兒都不介意。”
林海鵬看她半天,看她神態認真,一點兒都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低下頭,用手指捏了捏眉心。季曉鷗和他處過一年,知道這是他感覺煩惱時的習慣動作。那時候她總是笑他,說他臉看著是三十歲,眉間的川字縱紋卻像六十歲。像是被這個動作引發,早已淡忘的往事竟如堤岸崩潰,瞬間湧至心頭。季曉鷗驀然覺得無限厭煩,只想立刻離開這個房間,再不想和眼前這兩人糾纏下去。她一推桌子站起來,指著林海鵬說:“你,跟我去趟銀行,回來我跟你們簽字。”
相比剛才的苛刻要求,這算是格外開恩了,林海鵬如蒙大赦,當即點頭。
離派出所不遠就有一家商業銀行,北京的銀行向來人多。季曉鷗取了號,有十幾個人排在她前面。她在等待區找到空座,沉著臉坐下。林海鵬拎著旅行包擠過來坐在她身邊,將一瓶飲料遞在她手裡。
半個下午沒有機會喝一口水,季曉鷗的確渴了。不客氣地接過來,擰開瓶蓋喝一口,入口冰涼酸甜,順著食道滑進胃裡,卻在舌頭的根部留下酸澀的後味。季曉鷗想不到時隔兩年,林海鵬還記得她最愛喝“九龍齋”的酸梅湯。她握緊飲料瓶,依舊維持著沉默。
“曉鷗,”林海鵬從鏡片後面偷偷瞄著她,試圖打破兩人間堅冰一樣冰涼堅硬的沉默。“沒想到咱們會在派出所裡重逢。”
“是啊。”季曉鷗笑一笑終於開口,“我也沒想到,再見面會這麼戲劇化。”
“那個……其實我早知道,‘似水流年’是你的店。小雪她……她……不太懂事,你別誤會,她是我頂頭上司的‘朋友’,我只是幫她處理一下生意上的麻煩。她第一次提到你的名字,我就猜著是你。在工商一查註冊資料,果然是你,所以我一直勸她息事寧人,別再往大里鬧了。”
“是嗎?那就謝謝你了。”
“不過,曉鷗啊,”自從進了部委,林海鵬和任何人說話都帶著些語重心長的味道,聲音比臉要成熟得多,“你在社會上混了幾年了,怎麼還是一副暴脾氣?”
季曉鷗看妖怪似的看著他,似乎聽他說話都新鮮:“我一介平民百姓,不用天天想著升官發財,自然不用對著一個貪官的二奶卑躬屈膝。”
這話說得太尖酸了,她以為林海鵬會生氣,至少會閉上嘴不再多話。可沒意識到林海鵬早已不是幾年前的林海鵬,他的臉皮和耐心和一般人早已不是一個境界了。
林海鵬只是搖搖頭,表示不跟她一般見識:“彼此彼此。曉鷗,如果不是有個高幹子弟官二代幫你從中周旋,你這事總得扯皮扯上幾個月,而且絕不會用這種方式解決。”
“什麼意思?誰高幹子弟誰官二代啊?你少造謠!”
林海鵬無聲地笑笑:“我也是聽說,轉述一下而已,你用不著這麼大反應吧?”
“本來嘛,這事你們就不佔理。我肯答應簽字,也是看朋友的面子。”
“是是是,我很承你的情,這事處理不好我也沒法兒交代。”
想起方才派出所裡的情景,季曉鷗簡直忍不下刻薄的衝動:“給人做孝子賢孫都做到這份兒上了,你這幾年肯定官運亨通吧?”
林海鵬低頭,手攏在嘴邊低低咳嗽了兩聲,彷彿無限傷感:“你還是嘴不饒人,哪裡懂一個毫無背景的人在官場的艱辛?唉,很多時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