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重新開張,裝修風格迥異於其他美容院。迎門立著一架彩色玻璃屏風,上面繪著《聖經》“出埃及記”中摩西帶領以色列人過紅海的情景,畫面上紅海的萬頃碧濤如刀劈一般兩邊分開,露出一條羊腸小道。這架別緻的屏風,是開業那天嚴謹特意讓人送來的禮物。他本人正被他媽扣在家裡養傷,但他讓人捎來一句話:若是不喜歡,不用退給他,就地砸了還能聽個響。季曉鷗是真喜歡這架屏風,半推半就地收下了。
拐過屏風進入前廳就如同進入了熱帶雨林,到處都是綠色植物,葉色新鮮得似隨時能滴下綠色的汁液。季曉鷗還忍痛拿出至少能放四張美容床的位置,佈置了一個喝茶聊天的迷你陽光室。從臨街的落地窗看進去,白色的藤製傢俱,拱形門洞,純棉碎花布藝,彷彿宜家的樣板間。這種山寨出來的小資情調,在一片灰撲撲的店面中脫穎而出,居然吸引了不少行人的視線。
新店一開張,客流量驟增,加上增加了身體SPA等新專案,季曉鷗被迫又新聘兩個美容師。加上她自己,如今店裡共六個人,人來人往,呈現出一派蒸蒸日上的趨勢。同時她的事業也開闢出一片新天地,一個月裡已經有好幾家公司的人事部或者工會找上門來,請她去給公司裡的女員工做美容講座。這些講座都是公司的免費福利,勞務費當然寥寥,但是給季曉鷗帶來的隱性顧客群卻是巨大的,以至於她都開始考慮年底是否可以再開一家分店了。
至於對面的“雪芙”美容院,不知什麼時候,門頭招牌上的名字換成了“伊美爾”,大概是原主人轉讓了店面。眼見門口又拉出開業大酬賓的橫幅,季曉鷗的表現卻比上次心平氣和得多。經過大半年的競爭,兩家各自吸引的顧客群已差不多固定,彼此雖有交集,卻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她只管盡心做好自己,沒有必要再去鬥氣。
身體在忙碌,腦子和心卻是空的。她禁止自己去回憶和嚴謹相處時的任何細節。可是記憶卻不聽話,像是用了很久的DVD,磁頭老化,固執地一遍一遍回放著以往零碎的畫面,將她過去二十多年苦心建立起來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徹底推倒,摧毀得一點兒渣都沒剩下。就在這冷冷熱熱的煎熬中,她接到趙亞敏的電話。
趙亞敏說:“前些日子你偷偷回家把一鍋湯喝得乾乾淨淨是怎麼一回事兒?幸虧樓上老王看見你了,不然準把我嚇個半死,以為家裡進了賊。”
季曉鷗還和她賭氣,不肯出聲,趙亞敏又說:“我剛燉了老鴨雪梨湯,你回來喝吧。你那兒什麼都沒有,怎麼吃飯?住得慣嗎?還是回家吧。”
季曉鷗硬邦邦地回答:“我在這兒住得挺好的,我不回去。”
趙亞敏立刻服軟:“那咱以後不說那事了行不?媽說那麼多還不是為了你好?將來我和你爸都會走在你前頭,到時候你連個家都沒有,逢年過節的該有多孤單哪?曉鵬要是個女孩也罷了,姐倆還能互相照應,偏他又是個小子,你說媽到時候能放心走嗎?”說到這兒她動了真情,“曉鷗,小時候媽虧待你太多,長大了老想補償你,可是總補不到點兒上。你爸說咱娘倆兒八字犯衝,他哪兒知道,培養母女感情的黃金時間,我正跟他待在西藏呢!”
說得季曉鷗怪難受的,哽咽著說:“媽你別說了,今兒關了門我就回家。”
母女倆難得推心置腹交回心,都在電話中涕淚漣漣。為了討好女兒,趙亞敏滿溢的愛心最後連女兒的朋友都捎帶上了:“你老早說過的那個同學的弟弟,不是要帶他回家吃飯嗎,怎麼一直沒有見人呢?”
提到湛羽,季曉鷗嗓子眼兒頓時一滯。兩個多月了,無論她怎樣低聲下氣地道歉,湛羽就是不肯見她,到了後來,索性連她的電話都不肯接了。湛羽的手機彩鈴,用的是張國榮的《我》,每回電話接通,聽到已逝的歌者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歌聲,“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季曉鷗都心驚肉跳懷著期望等待,但她一直沒有聽到她期待的那聲“姐姐”。
雖然湛羽不肯再和她聯絡,但每隔兩週她依然按時去看望李美琴,順便送去一些食物和藥。可她從未在家裡見到湛羽。第一次李美琴看見她說,哎喲真不巧小羽有事剛剛走;第二次看見她又說:小羽打電話說他今天加班不回來了。季曉鷗便明白湛羽刻意在迴避她。
湛羽不能原諒她,李美琴對她的態度卻毫無變化,顯然湛羽並未說過什麼。只是她對股關節手術的期盼越來越強烈,除了兒子,這個期盼已經變成她對未來生活的唯一指望。每回見了季曉鷗她都要詢問,專家評估什麼時候能進行呢?季曉鷗絞盡腦汁,一次次編排著不同的理由,眼見李美琴臉上的懷疑越來越深,季曉鷗再難以搪塞,一直想找合適的時機實話實說,但李美琴病情的發展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轉眼到了十二月中旬,季曉鷗是在晚上十一點多接到李美琴的電話的。她按下手機的通話鍵,聽筒裡卻沒人說話,只有一個模糊而遙遠的聲音,彷彿有人在*,很久很久,季曉鷗才聽到聽筒裡傳來粗重的喘息聲,有人含糊不清地說:“救命……”季曉鷗當即頭皮一炸,凝神去聽,接下去又沒了聲音。
情急之下她披上羽絨服就走,都沒來得及跟父母打聲招呼。站在路邊攔計程車時,才發現自己腳上還趿拉著拖鞋。上了車,她先給湛羽的手機撥電話,湛羽的手機關機。打到學校,他不在宿舍。再回撥湛羽家的電話,一直忙音。她急得要命,卻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拼命催計程車司機快點兒快點兒再快點兒。
司機被她催得十分不滿:“姑娘,‘神六’快,要不您坐那個去?”
正在這時,季曉鷗的手機響了,接起來一聽,卻是爸爸季兆林打來的,追問季曉鷗幹什麼去。季兆林很久以前在急診幹過,經驗比較豐富,聽女兒語無倫次描述完狀況,立刻指點她:“估計家裡沒人,病人已經失去意識了,你趕緊打120叫急救車。另外,要是家裡真的沒其他人,你還得打110,警察來了設法破門進去。”
季曉鷗混沌的意識中總算劈開一道亮光,立刻照做。等她趕到湛羽家樓下,120急救車已經到了。發現沒有電梯,護工的擔架便不肯上去。季曉鷗焦急,直接從錢包裡取出兩張百元鈔票,一人一張拍在手裡,兩名護工這才嘟嘟囔囔地跟她上樓。
到了七樓,果然無論怎麼敲門都無人答應,幸虧季兆林的提醒,沒一會兒110警車也趕到了,帶著開鎖專家和工具一起來的。季曉鷗說明情況,取出身份證驗明正身,又在一份備案檔案上籤了名,警察就開始動手了。
首選方案是動用撬棍。對付一般的防盜門,撬棍是快速開鎖的利器。但這一次連撬了十幾下,門框處的鋼板都翻起來了,門鎖卻沒有任何動靜。開鎖專家上前看了看,說這個防盜門,質量實在太好了,鋼板比市場上常見的防盜門都厚,門鎖質量也好,通常只有別墅才會採用這種級別的防盜門。
既然如此,只好採取第二方案,看看能否從鄰居家翻過去。一個警察下樓偵查一番,便否認了這個方案。因為這棟樓面臨拆遷,大部分住戶已經搬走,晚上看過去,整棟樓裡亮燈的人家寥寥無幾,湛羽家上下左右的鄰居都黑著燈。而且這種老式公房,沒有陽臺,窗與窗之間隔著將近三米的距離,即便能進入鄰居家,想從距地面二十多米高的七樓翻窗進入湛家,恐怕也得消防隊員或者特種警察才能做到。
到了這種地步,只能讓開鎖專家上手試試了。沒想到專家上前搗鼓了幾分鐘,便說太糟糕了,防盜鎖竟是雙排彈子結構的B級鎖,是他們最不願意碰到的型別,並且走廊裡黑漆漆的,頂燈倒是有,但沒有一盞能亮,照明全靠手電筒,他可不能保證多久才能把鎖開啟。
大家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兩個警察走到一邊兒頭碰頭商量半天,說是不是該叫119帶著破門的電鑽上場了?可這種暴力破門的方式需要特批,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用。在此期間,季曉鷗一直嘗試撥打湛羽的手機,仍然沒有開機,急得她直跳腳,正自一片喧嚷,她突然想起一個自詡的開鎖專家。
季曉鷗走到沒人的地方,對著手機遲疑幾分鐘,最終說服自己,這是為了救人,即使食言而肥也得不要臉一回。一個個按鍵按下去,聽到回鈴聲的那一刻,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半個多月前剛跟人劃清界限,就又腆著臉求上了。別人是“有困難找警察”,到了她這兒就變成“有困難找嚴謹”。要到這會兒,她才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究竟欠了嚴謹多少人情。
嚴謹接起了電話,他的聲音很清醒,顯然還沒有睡覺。聽季曉鷗用小心翼翼的口氣問他是否好多了,他回答還行,表示允許她結結巴巴接著往下說,說說她為什麼要打這個電話,為什麼需要他的幫忙。
然而一陣沉默來了。沉默從季曉鷗手機的聽筒中送出,在窗玻璃幾乎全部碎掉的走廊裡,在鑽窗而入的冷風裡擴散,這沉默也讓季曉鷗感覺到莫名其妙的委屈,兩個眼珠突然地沉浸在熱淚中,她將手機從臉頰處移開,準備結束通話電話。
嚴謹卻忽然開口了:“那種鎖,技術一般的需要四十到六十分鐘才能開啟,你讓警察別放棄,儘量試著開一下,我這就過去。”
電話掛了,沒有一句廢話,完全不像嚴謹慣常的風格,倒有點兒像他的妹妹嚴慎。
開鎖專家還在耐心地用模具一點點撥動著彈珠,一個警察為他舉著手電筒,另一個終於去打電話找119聯動了。季曉鷗焦躁得待不住,索性跑到樓梯拐角處站著,只有那裡的窗戶能看到樓下馬路的動靜。
十幾分鍾後,遠處兩道雪亮的車燈劈開黑暗。藉著一盞孤零零路燈的光亮,季曉鷗看到一輛計程車停在樓下。一個人下車,走進了單元門。
她心中的焦躁就在這一刻彷彿突然被撫平了,在這麼一個雜亂無章的晚上,變成了不可言說的期待和踏實。
嚴謹終於出現,卻不是像以前那樣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來的,而是扶著樓梯欄杆一步步走上來。腰間的固定裝置還未撤除,嚴重妨礙到他的日常活動。
他現身的剎那,季曉鷗的心臟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意識到她有多麼不懂事,居然深夜把一個病號找來替她分憂解難。她羞愧地迎上去,想道個歉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最後吐出的是句徹底的廢話:“你來了。”
嚴謹沒有在意她的尷尬和不知所措,同樣回了一句廢話:“嗯,來了。”然後不用任何人招呼,自動進入狀態,扶著牆以一種十分別扭的姿勢蹲在開鎖專家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