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走進刑偵隊的詢問室,嚴謹也沒有弄明白他被拘傳的真正原因是什麼。兩位便衣對他十分客氣,可是守口如瓶,無論嚴謹如何逼問,他們的回答只有一個:快到了,到了你就知道了。害得嚴謹把自己最近一年多的行蹤仔仔細細回想了一遍,自覺並沒有做過什麼違法亂紀的事情。除非是多年前和俄羅斯做邊貿生意時,基於某些原因,不得不鋌而走險踩在法律邊緣上做的那些事被人咬出來了。
他坐在詢問室裡,開始沒有人理他。後來有個穿制服的幹警進來,給他送了一杯茶。嚴謹怒氣衝衝地詰問:“怎麼回事?有沒有個能說話的,告訴我到底什麼事?”
那幹警讓他少安毋躁,說大家都在開會,等會議結束了,自會有人來見他。
嚴謹又等了半個多小時,終於聽到門鎖開啟的聲音。他一回頭,就看見兩個警察推門進來,其中一位個子不高膚色極深,正是前幾天見過的那位刑警——趙庭輝。
嚴謹心頭頓時一鬆,明白今天的拘傳和早年做過的那些事沒有關係。此刻他的耐心已被磨到盡頭,可態度還保持著虛偽的誠懇:“你們還想了解劉偉什麼情況,儘管跟我說呀,我特願意配合你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是我盡一個公民義務的光榮時刻。可你們也太不夠意思了吧,大年二十三,當著我父母的面,居然弄一張《拘傳證》來?你們也不想想,要是驚著老人家怎麼辦?”
趙庭輝慢騰騰繞過他面前的桌子,在椅子上坐下來,然後開口:“請你來,並不是為了劉偉。”
“不是因為劉偉?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們找我幹什麼?”
“我們為什麼找你,你心裡應該很明白吧?”
“對不起,我真不明白。這輩子我就沒幹過違法的事兒,樹葉兒掉下來都怕砸了頭,老實巴交一守法良民。”
“你會明白的。”趙庭輝面對面審視著他的臉,嘴角雖掛著一絲笑意,可是目光灼灼,看得人後背冒汗,“我們會讓你明白的。”
誠如趙庭輝所言,嚴謹的確明白了,只不過他的明白,發生在三個小時之後。
在那間沒有窗戶的房間裡,當他察覺警方繞著圈兒反覆套問他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晚的行蹤,反覆追問他何時、何地、和誰在一起、都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時,他終於意識到,原來警方認為,他和湛羽被殺案有關。
意識到這一點,他的第一感覺不是憤怒,而是可笑。他問趙庭輝:“趙警官,你們是怎麼把我跟這個案子連起來的?就因為我說過劉偉有殺人嫌疑嗎?”
趙庭輝默不作聲地看了他半晌,然後取出一個小塑膠袋,示意旁邊的年輕警察,拿到嚴謹跟前去,讓他好好看一看。
塑膠袋裡封存著一個銀黑色的金屬物件,四厘米見方,表面鐫刻著橄欖枝的花紋,還有“都彭”的醒目標誌。
嚴謹驚得呆住了。這個東西他太熟悉了,就是他在去年二月十四日生日那天,在酒店丟失的那個打火機。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將近一年之後,竟會在警察手裡看到它。火機的底部,有三個模糊的字母:May,像是被人用指甲或者其他尖銳物體劃出來的。可以確認它正是他當初遍尋不著的那隻打火機,如假包換。
他抬起頭:“你們從哪兒找到它的?”
趙庭輝沒有回答問題,而是反問他:“認識它嗎?”
“認識。”嚴謹回答得坦蕩,“一個朋友留給我的遺物,去年年初不小心弄丟了。可是,它怎麼會落到你們手裡?”
趙庭輝示意年輕警察收回打火機,然後說:“這個我倒可以告訴你。是我們在拋屍現場的死者遺物裡發現的。”
“什麼?”嚴謹像聽到一聲驚雷,“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趙庭輝笑了笑。今天的審訊中,他第一次露出笑容:“為什麼你會覺得不可能呢?”
從知道湛羽出事,嚴謹就一直認定,他的死,與劉偉有很大的關係。
按照劉偉以前的做事風格,此番就算不涉及女人,他想幹掉湛羽的念頭肯定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從湛羽仗著嚴謹的庇護,在酒吧街日漸囂張,不再把他放在眼裡的時候,他大概就已經有了這樣的打算。而湛羽的被害,應該發生在平安夜離開自己的住處之後。所以這些日子,他安排了人一直在尋找劉偉的下落。
但在公安機關的調查材料中,此案的犯罪嫌疑人及其犯罪動機卻有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版本。
由於沒有找到湛羽的手機,警察對犯罪嫌疑人的排查,首先是從湛羽常用的手機號碼通話記錄開始的。他在被害前半個月通話記錄裡的每一個號碼,都被一一調查,可是並未有太大收穫,因為那些號碼大都是他的同學。最終一個北京市的固定電話號碼引起警方的關注,因為它來自一個特別的酒吧,一個同性酒吧,酒吧的名字更加特別,叫作“別告訴媽媽”。順藤摸瓜查下去,湛羽在色情酒吧從事特殊行業的事實一下子暴露在警方面前。這個事實如此令人震驚,完全顛覆了由父母、師長和同學描述的那個循規蹈矩的好學生形象。
至於那個在死者衣物中發現的打火機,警方走訪這家酒吧時,被多人指認是湛羽的隨身之物,湛羽生前經常對人提起,打火機是嚴謹第一次見面時送他的信物。有嚴謹的名字罩著,很多人有所忌憚不敢對他太過分,因此這個打火機便成了他在酒吧街的護身符。就這樣,打火機的原主人嚴謹進入公安機關的視線,成為重點嫌疑人之一。
發覺警察拘傳的真正目的之後,嚴謹不肯再回答任何問題,被逼問急了,他會問:“我有沉默的權利嗎?有嗎?”
就這樣整整僵持了七十二個小時。專案組幾個人實施車輪戰術,輪番訊問也被拖得疲憊不堪,更別提三天三夜無眠無休的嚴謹,到了最後,即使他是鐵打的意志,也瀕臨崩潰的邊緣。
對一般的案子來說,審到這種地步時就應該暫時放人了。但對“12•29”專案組來說,鑑於案情重大,證據又相對齊全,即使犯罪嫌疑人的口供為零,也絕對不能讓他回去。於是申請刑事拘留便成了必然之事。
最終在《刑事拘留證》上簽字的時候,嚴謹依然不敢相信,不相信這種只會出現在影視劇中的狗血情節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他懷疑過去七十二小時的經歷只是場不近情理的荒唐噩夢,是老天看他過得太舒服才跟他開的一個黑色玩笑。但是尋常的噩夢,只要他睜開眼睛就能醒來,這場噩夢,則不知要持續多久。
嚴謹並不知道,自“12•29”專案組成立,雖然時間不長,但根據偵查調查的結果和一應證人的證言,專案組已經掌握了大量的證據。最關鍵的幾條對他十分不利:第一,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晚,公寓的保安及對門的鄰居都親眼看見,湛羽進入嚴謹的家;第二,對門、樓下的鄰居均可以證實,當晚嚴謹家裡似乎發生過激烈的衝突,並有疑似掙扎、打鬥和傢俱翻倒的動靜;第三,根據對被害人遺體的技術勘驗,推斷死者湛羽的被害時間為十二月二十四日至十二月二十五日之間,而湛羽自二十四日當晚進入嚴謹家之後,再也沒有在別處出現過,直到十二月二十九日,拾荒人發現屍體碎塊。關於第三點,警察還調出嚴謹所住小區當晚的監控錄影,的確可以看到湛羽進入小區的鏡頭,卻找不到他離開小區的畫面,這是一個最關鍵的證據。至於作案動機,透過一系列對嚴謹社會關係的調查,很多人可以證明,他與被害人長期保持不正當關係,最近因被害人從事非法色情生意,兩人關係急劇惡化,因此不排除因情殺人的可能。
偵查機關的證據看上去確鑿充分,並且證據鏈相對完整,邏輯嚴密,嚴謹實際上已經陷入了百口莫辯的境地。
對於看守所,嚴謹並不陌生。十幾歲時因打架鬥毆,已經幾進幾齣。但那時他走進看守所鐵門時,心裡是篤定的,因為他知道很快,最多在這裡待一個晚上,就會有人出面把他“撈”出去。但是這一回事涉殺人嫌疑,他心裡十分清楚,除非他父親親自出面,否則取保候審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他被連夜送進看守所,跟著押送的專案組警察跨過警戒線,按照程式脫光衣服,體檢、留指紋,再重新穿上襯衣、外套、褲子和襪子,跟著看守所的警察走向光線陰暗的深處。
此刻的他,與方才站在警戒線之後的他,已不再相同:牛仔褲上的拉鎖被扯掉,外套上的銅紐扣一個不剩,原來釘釦子的地方,現在是一個個小小的黑洞,皮靴被沒收了,因為裡面有鋼板,而按照看守所的規定,嫌疑人所有的衣物上都不允許有鐵製的物體存在。他就這樣披著外套,要害部位洞開,光腳踏在冰涼的水泥地上,跟著警察穿過好幾道鐵門,最終站在了最後一道鐵門外面。而鐵門裡面,就是他在看守所的第一站,刑拘組的監室。從這裡,他從有名有姓的公民嚴謹,變成了038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