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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3 最後的告別

那是深夜,監室鐵門被拉開時,發出刺耳的巨大聲響,室內正在熟睡的人們都被驚醒,接二連三地爬起來,連隔壁監室都有人從狹小的探視口伸出頭來,上下打量著嚴謹。

嚴謹聽到警察對監室內的某個人說:“給你們送個新人。他的案件特殊,你給我看好了!”

一個粗糲的嗓音道:“他怎麼不在過渡號待七天,直接給送這兒來了?”

警察不耐煩的聲音:“跟你說了,他的案子特別大。我告訴你啊,不要碰他!你們惹不起!”接著他在嚴謹背上推了一把,“0382,喊報告,進去!”

嚴謹一步邁進監室,並沒有按要求喊聲報告。警察狠狠地瞪他一眼,卻沒為難他,咣噹一聲關上鐵門。外面門鎖一陣亂響,他的腳步聲伴著“看什麼看都滾回去睡覺”的呵斥聲,漸漸遠去,身後留下的,是一個由盜竊、搶劫、強姦、殺人等各種各樣犯罪嫌疑人組成的世界。

嚴謹筆直地站在鐵門邊,冷冷地打量著裡面的一切。二十多平米的房間內,其實就是一條大通鋪再加上過道,房間盡頭是一平米左右的衛生間,大通鋪上睡滿了人,人擠人人挨人,除了靠門幾個人睡得稍微寬敞點兒,留給大多數人的位置,連平躺的可能都沒有,只能頭腳相錯側著睡,更別提翻身了。這會兒一屋十幾個人都歪歪斜斜坐起來,直勾勾的目光肆無忌憚地落在他臉上,層層疊疊,讓他感覺臉皮上像被糊上了一層厚厚的糨糊。

他知道,不管他願不願意,他都要和這些人在同一個監室裡待上一段時間。如果他運氣好,七天以後,刑事拘留期限一到,專案組若不能以足夠的證據逮捕他,就只能放了他。運氣不好,專案組申請延長刑事拘留期限,他就要這裡待上三十七天——嚴謹不相信自己的運氣會背到真有正式逮捕那一天。

“喂,新來的!”方才和警察對話的那個人盤腿坐在通鋪上發話了,“你叫什麼名字?犯什麼案子進來的?”聲音不大,可是很兇。

嚴謹看都懶得看他一眼,把通鋪上一件棉衣扒拉開,一屁股坐在鋪板上:“哪位兄弟擠擠,給哥們兒騰個地方?”

盤腿而坐的那位立刻變了臉色,“去,給他鬆鬆骨!”

通鋪上當即跳下來三個人,把嚴謹擠在了正中間。雖然擺出嚴陣以待的架勢,但是他們對嚴謹將近一米九的身高和結實的肌肉還是有所忌憚,三人都惡狠狠地瞪著他,可沒有一個人上前。

嚴謹轉過身,對通鋪上的人說:“你最好躺下睡覺,甭招爺動手,也給你幾個兄弟留點兒活路。”

這一瞬間,他從背對大門轉向面對大門,從門*進來的燈光正好照在他的臉上。而那人臉上被怒火燒變形的五官,像被速凍了一般頃刻凝固,仰起頭仔細打量半天,他猶豫著開口:“你……您……您是謹哥?”

嚴謹愣了一下,沒想到在這裡還能碰到熟人,他低頭留意了一下那人的長相,四方臉,眉眼很兇,肯定在哪兒見過,可叫不上名字。

那人從鋪上蹦下來,興奮得滿面紅光,“真的是你呀,謹哥!我叫李國建,那回跟著大哥在‘三分之一’吃飯,我見過您。”

嚴謹這才恍然,原來此人是馮衛星的手下,心中深覺世界太小。但也略覺慶幸。他明白號子裡的規矩,進來的新人都要先給下馬威的,他雖然不怕,可是真打起架來也麻煩,萬一傷了人,惹怒了幹警不好收拾。這叫李國建的看起來像是這個監室帶組的老大,即所謂的“號頭”,既然和“號頭”認識,下馬威這一關看來是可以免了。

李國建果然對其他人說:“這是我大哥的兄弟,如今就是我大哥,你們誰讓他不高興,就是讓我不高興,聽見沒有?”接著朝睡他旁邊的那人用力踹了一腳,“你小子怎麼一點兒眼色都沒有?滾那邊兒睡去,給大哥讓個寬敞地方。”

嚴謹趕緊攔著:“別,我今晚肯定睡不著,有個地方能放平了躺著就行。明天的事明天再說。”他說這話,是因為心裡還存著萬一的念想。明天白天他被刑事拘留的訊息就應該通知到家屬了,要是家裡動作快,明晚也許就不用在看守所過夜了。

他雖然話說得客氣,可靠近監門處,還是為他騰出將近五十厘米寬的一處地方。嚴謹只好和衣躺下了,表示非常領情。

李國建睡在他旁邊,這時湊近了低聲問道:“謹哥,您是犯了什麼事兒進來的?”

他捱得太近,一股夾帶著煙臭的口氣直撲在嚴謹臉上,嚴謹立刻轉開頭,言簡意賅地說了兩個字:“殺人!”

這兩個字如同最好的膠水,立即封住了李國建的嘴巴,他的臉猛一抽搐,扯開被子躺下去,壓低聲音吼一聲:“都他媽睡覺!”

監室裡其他人陸陸續續重新躺下,室內漸漸響起高高低低節奏各異的呼嚕聲。嚴謹躺在剛騰出來的鋪板上。身下的木板還是熱的,保留著上一個人的體溫。耳邊除了徹夜的呼嚕聲,還有磨牙聲,放屁聲,以及說夢話的聲音,幸虧是冬天,監室內的氣味還不是特別難聞。門口的位置雖然寬敞,但有一盞徹夜長明的日光燈正好照在臉上,他的失眠症果然害他一夜無眠。

他平躺了幾個小時,沒有翻身,因為一翻身勢必引起連鎖反應,整個監室都要隨著他一起翻身。他就這樣睜著雙眼,將幾小時前和辦案警察的談話反覆回想,卻沒有理出一個頭緒,來說服自己為什麼會落入如此倒黴的境地。

看守所的起床時間是清晨六點,周圍的人一窩蜂似的爬起來,疊好被褥,然後盤腿在鋪板上坐好,等李國建幾個人洗漱完,才能一個挨一個上廁所,漱口、洗臉。在這裡是不允許使用正常牙刷的,因為牙刷的長柄磨尖以後也能成為自殘或者傷人的工具。

一屋十七八個人,只有嚴謹沒有動彈。整晚只能一動不動地躺著,既不能翻身也不能挪動,他剛做過手術的脊椎又開始隱隱作痛。此刻鋪板清空,正好換個姿勢安撫一下僵硬的腰背。組長李國建不說話,其他人更不敢吱聲,任由他一個人大剌剌地躺在鋪板上。

直到早飯打好,李國建親手端起一碗送到他身邊:“謹哥,吃飯了。”嚴謹這才懶洋洋地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所謂早飯,不過是一碗稀湯寡水的薄粥,一個拳頭大小的饅頭,再加一份鹹菜,那鹹菜黑乎乎的,帶著一股陳年的臭味。他只看了一眼,便厭惡地轉過頭去,揮揮手說:“拿走拿走,這玩意兒是給人吃的嗎?”

李國建賠笑說:“早飯只能湊合,等開中飯了,咱從食堂小灶加幾個菜。”

嚴謹用力一拍鋪板坐起來,彷彿是為吐出胸腔中一股悶氣,他對著空氣罵了一聲:“虎落平陽,×他媽的!”

李國建沒有接話。看上去他多少有點兒怕嚴謹。嚴謹之前的積威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甭說是監室裡負責帶組的號頭了,連帶組的警察都怕自己組裡有未來的重刑犯,尤其是因為殺人嫌疑被關進來的。這種人需要格外費心看管。假如不慎激怒了他們,在拘留期間就可能破罐子破摔做出過激之事。對他們來說,殺人的刑期已到極限,不會因為過激行為有任何影響,但絕對會影響警察本人的業績,所以一般對這些人的要求,從警察到號頭都會盡量滿足。

嚴謹對看守所裡這些潛規則心知肚明,所以坦然地朝他伸出手:“有煙嗎?”

“有有有。”李國建一迭聲地說,爬上鋪板,從被子下面摸出一包煙,一包在看守所外面賣兩塊多的煙,“這兒只有這個賣,哥您就湊合抽吧,在這裡面咱只能將就,沒法兒講究。”

嚴謹乾熬了一夜,早已顧不上挑剔煙的牌子了,拿過來點上,先貪婪地吸了一大口,這才滿意地吐口氣,想起來問問李國建的情況:“你又是怎麼回事?怎麼摺進來的?”

李國建嘆口氣:“嗐,別提了!跟大偉他們在錢櫃,為一妞兒和一外地傻×打起來了,110來了,別人沒事,拘幾天都放了,就從我身上搜出一把改裝過的*,得,私藏武器,就這麼進來了。”

他嘴裡提到的“大偉”,就是湛羽出事之後跑得無影無蹤的劉偉。嚴謹心裡一動,假裝不經意地問他:“劉偉跑了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