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慎來得很快,車停在路邊,她推開車門,對季曉鷗一擺下巴:“上車。”
一路上她只是沉默地開車,直到季曉鷗忍不住打破沉寂:“我們去哪兒?”
“醫院。”
“我想見你父母。”
“沒錯,只有在醫院你才能見到他們。我爸一直在那兒陪著我媽。”
季曉鷗扭頭看她一眼,嚴慎表情僵硬。季曉鷗想起她曾說過,她母親因為嚴謹得了腦出血,便小心翼翼地問:“那……阿姨好些了嗎?”
嚴慎半天沒有吱聲,季曉鷗再回過頭瞟一眼,居然看到一顆將墜未墜的淚珠掛在她的眼角。
季曉鷗一下子慌了神:“對不起,是我說錯什麼了嗎?發生了什麼事?”
嚴慎卻飛速扭過臉,用手指抹去眼淚,抓起駕駛臺上的一副墨鏡戴上,這才回答:“跟你沒關係。我媽……上次腦出血,本來已經有了好轉,但是保姆沒看住,又讓她看見電視裡的通緝令……大夫說,深度昏迷,若是熬不過去,就是……就是……這幾天的事了。”
季曉鷗嚇了一跳:“什麼?”
“所以,我帶你去醫院。如果你能告訴她些嚴謹的事,說不定能讓她有求生的意志。”
季曉鷗扶住了額頭:“哦,上帝啊,為什麼會這樣?”
“算我求你好嗎,一會兒到了,請你說點兒她愛聽的話,我家老太太從小就偏心眼兒偏得厲害,兒子就是她的命根兒,你說什麼她都會愛聽的。可以嗎?”
季曉鷗沉默片刻:“嚴慎,難道你真的不想問問,嚴謹被捕前發生了什麼事?”
嚴慎終於轉過頭,兩人見面之後,她第一次正眼打量季曉鷗,然後她說:“他既然去找你,說明他相信你。落井下石那種事,我也相信你做不出來。”
季曉鷗只好笑了笑:“謝謝你的信任。”
“你不用謝我,但你真該謝謝我家老爺子,不然我也不敢來找你。你們這事兒,嚴謹雖然腦子轉挺快的,你也挺機靈,但其實,走的是一步險棋,有漏洞,知道嗎?”
季曉鷗從後視鏡裡看到嚴慎的半張臉,那張臉上並無過多的表情,但方才那幾句話,在這不大的車廂裡餘韻嫋嫋,讓她著實打了個寒戰。
她低下頭,再次說了聲:“謝謝。”
季曉鷗都不明白自己撞了什麼邪,最近幾個月接二連三地跟醫院打交道。雖然父母都是醫生,那股熟悉的來蘇水味道,伴她從小到大,但她還是對醫院這個地方充滿了排斥感,尤其是重症監護室。雪亮的燈光二十四小時長明不熄,危重病人身上插滿管子,孤獨地躺在病床上,除了陌生的護士照看,親人朋友都無法陪伴他們走過生命中這最艱難的一段旅程。那裡幾乎就是人世間的陰陽間隔之地。
她按要求穿好隔離服進去探視。嚴謹的母親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原來她腦子中勾畫出的形象,完全是嚴慎的翻版——傲慢、刻薄、居高臨下的官太太。但是躺在病床上的那個人,緊閉的雙眼、灰白浮腫的臉、斑駁的白髮,都讓她想起自己的奶奶。奶奶去世前,也是這樣無聲無息地躺在ICU的病床上,對親人的痛哭和挽留毫無知覺,直到醫生撤去所有的監視儀器和呼吸機。
季曉鷗回頭望望站在玻璃窗外的嚴慎,她正合起雙掌,做了個拜託的手勢。季曉鷗嘆了口氣,慢慢坐在床前的凳子上,開始說話:“嚴慎要我說些您愛聽的事兒,可我真不知道說點兒什麼才能討您喜歡。不過我覺得,這會兒您最想聽的,大概就是嚴謹什麼時候能無罪釋放。”
周圍很安靜,除了呼吸機在規律地作響,靜得似乎能聽見點滴瓶裡藥液一滴滴墜下的聲音。她的聲音也輕得像呼吸一樣,不知道是說給病床上的嚴謹母親聽,還是要說給自己聽:“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可我相信他一定能出來。這些天我向上帝祈禱,上帝總是告訴我要忍耐,祂說這一切不過是對我們的試煉,祂說即使所有的歡樂都失去,也會給我們力量讓我們等到他出來的那一天。我相信上帝能夠看見一切知道一切並且原諒一切,祂讓我等待,不過是為了我的心更堅定。如果這件事沒有發生,也許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原來我真的愛他,而且深得超過我的想象。”
十分鐘的探視時間很快過去,嚴謹的母親依然無聲無息地躺著,和季曉鷗進來時沒有任何區別。她站起身,再次嘆了口氣,然後離開。沒有人注意到,在她的身後,那隻安靜地放在床沿上的手,其中一根手指,忽然動了動。
嚴慎在門外等著季曉鷗。她那種深陷在椅子中的坐姿,將一個人的疲倦與軟弱完全暴露。看見她的瞬間,季曉鷗忘記了她曾經的傲慢與囂張,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姐。”她輕輕叫了一聲。
嚴慎扭過臉看季曉鷗一眼,眼中有隱約的水光。像是要回應季曉鷗這一聲“姐”,她笑一笑,但是笑容太過勉強,竟笑出一副悽風苦雨的光景。
季曉鷗忍不住搭住她的肩膀,輕輕摟了一下:“嚴謹不在,這個家全靠你了,姐,你不能再倒下,你得撐住。”
嚴慎眼望著不遠處重症監護室的大門,神情呆滯,好久才像是聽懂她的話,點點頭,接下去季曉鷗就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才能安慰一個憂心如焚的人。曾經經歷過類似的場面,她明白此時局外人一切無關痛癢的關心,對親屬來說都沒有任何意義,它們只是耳邊轟轟作響的一段聲音而已。嚴慎臉上的淚,她也擦不了,她只能陪著嚴慎坐一會兒。
嚴慎一直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靠在了季曉鷗的肩膀上,眼睛閉著,臉和頭髮貼到季曉鷗的臉上。季曉鷗握緊她的手,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坐著,兩個人維持著這個姿勢坐了很久。
嚴慎終於睜開眼睛:“季曉鷗。”
“嗯?”
“我爸讓我跟你說,謝謝你!他還說,一切隨命,昨日因便是今日果,任何人都得為自己做過的錯事付出代價,他說,嚴謹是自作孽,讓你放下……放下他吧。”
季曉鷗沒搭話,因為根本就無從搭話,只是心臟像墜上一塊千斤巨石,驀然沉了下去。她翹了翹嘴角,似乎想笑,但睫毛上卻沾上了細碎的淚滴。已經融在血肉裡的感情,尖刀都剜不去。若能放下早就放下了,何至於等到今日?
“曉鷗。”
“什麼?”
“這個給你。”嚴慎從皮包裡取出一個資料夾。
季曉鷗低頭開啟,原來裡面是一份早已簽好字的委託書,委託她全權處理“三分之一”的經營管理。最下面的那個簽名,龍飛鳳舞很難辨認,但是她好歹認出一個“嚴”,知道這一定是嚴謹父親的手筆。
“交給你了。”望著窗外寡淨的藍天,嚴慎臉上慘淡的表情多厚的脂粉都遮掩不住,“別讓他失望。他是我媽的命根兒,這家飯店,就是他的命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