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溪搖搖頭,覺得還是跟在容魚姐姐身邊更好些。
少女壯起膽子,怯生生問道:“容魚姐姐,他真是陳國師嗎?”
容魚笑道:“我們也不敢假冒國師招搖撞騙啊。韓署理他們,個個精明,不好騙吧?就算是開酒樓的韋老闆,別看在園子裡邊說話嗓門不大,到了菖蒲河,也是八面玲瓏、打慣了算盤的。”
少女掩嘴而笑。也是,剛才容魚姐姐離開水榭期間,韋掌櫃就邀請自己去他酒樓那邊幫忙了,她還在猶豫,主要是韋掌櫃給她的“官”太大了些,管著十多號人物呢,每月薪水也委實太多了些。她既感激他,也很佩服韋掌櫃的膽子,就不嫌自己晦氣麼。
跟著韓禕走在後邊,韋赹小聲問道:“韓六兒,國師大人要去我酒樓喝點?”
否則胖子實在想不明白,見自己這麼個廢物做什麼。
韓禕深呼吸一口氣,強行擠出一個笑臉,“你覺得呢?!”
韋赹說道:“我覺得完全可以啊,我可以親自下廚露兩手……”
韓禕伸手使勁抓住胖子的胳膊,壓低嗓音說道:“進了屋子,你給我少說兩句,想一想你爹,你們家族。就算沒辦法光耀門楣,也不要給他們惹來不必要……算了,你自己看著辦。記住一點,每句說出口的話,總要先在腦子裡過兩遍……”
韋赹打了個激靈,“曉得了曉得了!”
容魚帶著他們到了院子,韓禕先去裡邊見國師。
韋赹看著好友的背影,怎麼瞧著有幾分慷慨就義的意思?韋胖子便揪心起來,若非自己在這邊請喝酒,韓六兒當官當得多穩當。
進了屋子,年輕國師坐在主位的椅子,讓韓禕落座,韓禕默默坐下。
陳平安開門見山問起一事,“當時,要不要封禁金魚坊邊疆學書籍一事,禮部跟國子監各執己見,其中就有這門學問開山祖師爺的洪崇本。禮部是覺得要從嚴管制,這個口子絕對不能開,一旦效仿,不怕幾本書的廣泛流佈,但是就怕越來越多科舉落第的落魄文人,以此邀名,在地方上和文壇士林愈演愈烈,到時候再來管?就不好管了。覺得你們國子監是有了個好名聲了,我們禮部卻是要跟刑部一起收拾爛攤子的。至於國子監那邊,依舊是覺得不該管,認為我們大驪連如潮水般湧入寶瓶洲的蠻荒妖族都不怕,還怕幾本書上的幾句話?開了口子,幾百本又如何,說句難聽的,朝野民心果真被幾本書牽引,也就說明大驪朝廷處處是問題了。估計現在洛王就在跟他們在丙字號院子討論此事,韓禕,你作為長寧縣署理知縣,是搗了漿糊的。為什麼?”
韓禕說道:“總計五人九本書,我想嚴加管束其中四人跟他們的七本著作,全部從嚴封禁,不但如此,我還想請他們都來長寧縣衙署……喝個茶。只因為他們對於大驪藩屬和大瀆以南諸國,他們的腦子裡,書本上,骨子裡都透著一種昔年盧氏王朝治國的調性,既傲慢,且軟弱,朝廷不該說的話,書上說了,大驪兵部本該做的事,他們反而覺得沒必要。”
陳平安面無表情,“怎麼,是怕單獨摘出愚廬先生的兩部著作,去封禁了其餘的,到頭來在官場上落個欺軟怕硬的名聲?”
韓禕臉色苦澀,輕輕點頭,“下官不敢隱瞞國師,韓禕確有這份私心。”
洪崇本不但是上柱國袁氏家族的清客,更是都察院袁崇的摯友,還是學力深厚、著作等身的本朝碩儒,說老夫子是大驪文壇執牛耳者之一,並不誇張。
陳平安沉默片刻,韓禕始終正襟危坐,不敢解釋什麼,解釋就是掩飾。
陳平安說道:“去喊韋赹進來。”
韓禕立即起身,片刻之後,容魚帶著韋胖子進了屋子,她忍住笑說道:“陳溪說她不敢進來。”
陳平安啞然失笑,“你去陪陪她好了。”
容魚離開屋子。
陳平安說道:“韋兄弟,又見面了。坐下聊。”
一聽“韋兄弟”這稱呼,韋赹就想笑,只是瞧見一旁韓禕緊張萬分的樣子,韋胖子立即拱手作揖,裝模作樣道:“草民韋赹,拜見國師。”
陳平安笑道:“草民?你一個意遲巷出身的官宦子弟,還跟曹侍郎是發小,說不過去吧?”
韋赹坐在韓禕身邊的椅子,小心翼翼說道:“啟稟國師,我讀書不開竅,至今沒有任何功名在身,我爹和叔伯們,他們一合計,說怕列祖列宗們氣得棺材板蓋不住,就把唯一一個國子監太學生的名額,給了我一個大侄子,我順便坑了他幾百兩……”
韓禕漲紅臉,低頭捂嘴咳嗽一聲。
韋赹立即改口道:“說句‘草民’,都是我抬舉自己了,到了家裡,也不把我當個正經人看。”
韋赹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實說道:“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聽爺爺說過,真正當大官的,都是個人,他們也有自己的喜怒哀樂,見了他們,言行不必過於拘謹,反正騙不過他們半點。只因為他們不同的性情、出身、求學經歷和為官履歷,卻有個共同點,真正學問、修養、才幹都很厲害的大官,看人就跟玩一樣,不必聽我們開口說什麼話,他們一眼都能看到後腳跟了。我爺爺還說,這樣頂尖的厲害人物,看遍大驪王朝也沒幾個,讓我不用怕,反正這輩子都見不著的……我爺爺沒有完全說對,今兒,就給我見著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撇開最後一句話不談,句句都是一個官場老人的金玉良言。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古人可能沒少騙人,古話從不騙人。”
韋赹輕聲道:“國師都曉得我爺爺是誰?”
陳平安反問道:“你爺爺當了通政司一把手多少年了,我能不知道他?”
韋赹撓撓頭,小聲道:“我爺爺說,人走茶涼是世態常情,一卸任了,別說各類京官,就是那些門生弟子,第二天就都不認得他了。”
有些傷感,他爺爺去世的時候,京城都說是他走的是最沒排場的一個。花圈,輓聯,守靈的人,都少得可憐。
好歹是通政司的堂印主官,能夠參加大驪王朝御書房小朝會的正二品啊。
陳平安問道:“韋赹,你覺得你爺爺是個什麼樣的官?”
韋赹想了想,搖搖頭,“我不曉得,爺爺自己說過他是個好官,京城裡邊,偶有評價,大概就是清官,再多好話,也沒有了。”
陳平安說道:“讓你爹和大伯,明天下午未時初刻到國師府。你再捎句話給他們,如果想發些牢騷,可以寫在冊子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