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每個晚上,有時甚至時近深夜,龍小羽都會出現在羅家小院。羅晶晶給龍小羽配了一把院門的鑰匙,他來了可以自己開門。他要是來得早,就給羅晶晶做上一頓好吃的晚飯;要是來得晚,羅晶晶就做好了飯等他來吃。有時羅晶晶到外地演出,多則一星期,少則兩三天,龍小羽也會半夜三更地悄悄來到羅家小院,在羅晶晶的床上黑著燈躺一會兒。在與羅晶晶分開的日子裡,他整夜無法入睡,只有跑到羅家小院,躺在羅晶晶的床上,那床上被褥枕頭的氣味,才能讓他安定下來。這時候他恍惚可以聽到廚房裡和院子中,羅晶晶唧唧嘎嘎的笑聲,這笑聲讓他心靜如水。
和羅晶晶相聚的時候,他們的話題又多了些新的內容。他們會興奮地談到雲清山的那個夜晚,那個夜晚他和她也許已經離得很近,但咫尺天涯,互不能見。事後確認他們那時的心果然是相通的,每個人在最後絕望時都不約而同地為另一個人流淚。這個情形回憶起來,讓人感到非常帶勁和自豪,他們覺得自己真好。有時他們還會談到四萍,龍小羽不再遮掩,把他的身世和與四萍的關係,以平靜的心情、誠實的態度一一道來。龍小羽不疾不徐地講,羅晶晶心平氣和地聽。但最後的結尾,他仍然隱去不提,那就是:祝四萍現在還在羅保春的工地上幹活,還在和龍小羽三天兩頭地不期而遇。他怕說出來羅晶晶不願他再隨她爸爸到工地去,還怕羅晶晶到工地去找祝四萍……羅晶晶沒準幹得出來的,她沒準會一時興起跑到工地,當面告訴祝四萍她和龍小羽已經相愛的事情。羅晶晶就是這樣一個人,她常常會突然表現出最最率性而為的女孩子才有的那種瘋狂!率性而為,不計後果!
他想,他已經給了四萍她所要的東西,他已經讓她在大雄那裡交了差,有了面子,他已經讓他們大家都如願以償地得到了這個掙錢的專案,這是一筆已經完成的交易,沒有反悔和找後賬的道理。四萍應該遵守遊戲規則,不再背信棄義。可道理歸道理,龍小羽每次在工地上見到四萍或者大雄時,還是免不了心驚肉跳,目光不知該向何處閃避。他憑本能估計他們還會找他的,也許今晚,也許以後,因為本能常常是不會錯的。
果然,在擴建工程開工的一個月後,在龍小羽幾乎以為一切都將相安無事的時候,他又接到了四萍的電話。電話是打在龍小羽的手機上的,一聽是四萍的聲音龍小羽就心慌意亂起來,隨之而來的則是莫名的憤怒。他剋制著情緒冷冷地問她:“四萍?有事嗎,你找我幹什麼?”
四萍在電話裡輕輕笑了一下,說:“喲,沒事就不能找你呀。你現在當官發財了,架子也大了,在工地上見了面都不拿正眼看人了。你第一次跟著老闆來,我簡直都不敢認了,你穿西服可真是漂亮死了。他們好多人還問我來著,那是小羽嗎,我說當然是了,他們還不信呢。”
四萍的聲音很快樂,沒有惡意。甚至,在說到龍小羽穿西服時還流露出幾分自豪和榮耀。這讓龍小羽一下子心軟了,他這才發覺自己無論怎麼不愛四萍,都很難拒絕她,很難對她不理不睬,很難把心硬到冰冷的程度。在他無措地沉默之後,四萍的聲音依然親切,就像她和他的關係依然親密如舊,就像他們之間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小羽,你什麼時候有空,大雄想請你吃頓飯呢。上次的事還沒好好謝過你,所以,他說這回一定補上。大雄說你現在做大了,想請你還怕你不肯呢,所以讓我請。我跟他說,讓我請可以,我請小羽肯定來的,可你們不許又求人家辦事情。大雄也下保證了,他說不會不會,大家是老鄉嘛,出門在外就是一家人,在一起親熱親熱,不談事情。我說那還差不多。小羽,你有空嗎?你要真不想見他們也就算了。不過,你剛來平嶺的時候大雄也幫過你。你現在發達了就不理他了,大家背後會講你的,大家講你,我臉上也不好看啊。”
四萍說得入情入理,讓龍小羽多少感到些驚訝。四萍話中的情理也讓龍小羽對大雄的邀請幾乎無法拒絕。當天晚上他真的去了離擴建工地不遠的一家經營杭州菜的館子,在那裡見到了四萍和大雄,還有大雄手下的一個工頭和一個跟班。工頭叫洪衛國,黑瘦乾枯,長得像個廣東人,跟班叫錢德來,五大三粗,儼然北方壯漢的模樣。這兩人龍小羽都認識,都不熟,只知道他們都是大雄的死黨。
那天晚上大雄要了很多菜,雖然這桌菜遠遠不及龍小羽跟著羅保春參加應酬時的那種排場,但也是滿眼的油香鮮嫩。他們那天還喝了很多酒。正如四萍在電話裡預先承諾的那樣,大雄除了閒聊胡扯之外,沒談任何事情,沒提任何要求,沒再讓龍小羽幫忙幹這幹那。後來大雄喝醉了,摟著四萍不放手,還在四萍臉上摸來摸去。四萍不讓他摸,兩人半嬌半怒地推來打去,打到後來四萍下手重了點,大雄發火了,扯了四萍的頭髮,四萍給了大雄一個耳光,大雄也給了四萍一個耳光,罵四萍臭**,罵完就吐了一地。錢德來和洪衛國見狀拖著他去衛生間了,桌上只剩下四萍和龍小羽。四萍紅著眼睛,恨恨地瞪著龍小羽,說:“他把我打死,你也不會管的。”龍小羽是不想管。他甚至猜不透大雄和四萍忽而涎臉調笑忽而翻臉動手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大雄當著他的面對四萍動手動腳,他看了當然不舒服,可他能管嗎?他怎麼管?他算四萍什麼人?大雄動手打四萍的剎那龍小羽的臉色很是難看,但他也沒有管,沒有勸,更沒有拍案而起。大雄喝醉了,何況四萍也是自找的。他一直懷疑四萍在依靠大雄的情況下對大雄是否還能有貞操,儘管四萍有好幾次向龍小羽表白她從沒讓大雄吃過豆腐佔過便宜,但龍小羽不信,從常理上推斷他不信。
所以,面對四萍怨恨的目光他無動於衷,他心裡很亂但故意無動於衷。他面無表情地說:“他既然對你這樣,你為什麼還要靠著他,離開他不就行了。”
四萍眼圈更紅了,啞著嗓子反問:“我不靠他我靠誰?靠我那個醉醺醺的老爸,靠我那個半死不活的老媽,還是靠你?靠你你要我嗎?”
龍小羽讓她問愣了,他換了個概念,轉移自己的尷尬:“你為什麼非要靠男人,你應該有骨氣,自己獨立一點。”
四萍馬上抬高嗓門壓住他的話:“我總歸比你好,你倒是個男人,你為了穿這身名牌的衣服寧可去靠一個女人,你還好意思教訓我!”
龍小羽沒想話題會如此突然地涉及羅晶晶的身上,他心裡像被人刺了一刀似的,疼得抽了一下。他神經質地呼的一下站起來,吼了一聲:“你他媽住口!”
祝四萍被嚇了一跳,她大概從沒見過龍小羽這麼粗暴的反應,在她驀然愣住的同時,龍小羽離開了桌子,漲紅著臉向門口走去,身體撞在桌角上,把滿桌的碗碟撞得嘩啦作響。
祝四萍沒有動窩,看著他往門口走,看著他走出餐廳不見人了,她的眼淚才噼裡啪啦地掉下來。
那頓不歡而散的酒席以後,無論是大雄還是四萍,都沒有再找過龍小羽,龍小羽度過了相對安靜的一段時光。每天認真地上班,下了班無論多晚,也要悄悄地趕到羅家小院。實在太晚過不去了也要給羅晶晶打個電話說上幾句溫存的話。那幾句溫存的話能讓他和羅晶晶都面帶微笑地安然入睡,都感覺對方就在枕側,彼此呼吸相聞。
後來,製藥廠擴建工程進展得不太順利,原來一直擔心的積壓產品銷售不旺,銀行貸款擔保落空等等最壞的預想,統統成為現實。羅保春拆了東牆補西牆的權宜之計已遮掩不住建設資金明顯的缺口,工程進展的速度也就明顯地慢下來,工程籌建處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因此變得無精打采。羅保春也很少像過去那樣整天興致勃勃地到工地上轉了,工地上的勞資糾紛也開始此起彼伏,原因不外一個錢字。後來龍小羽聽說大雄的人在工地上把籌建處的一個頭頭打了,大雄還帶著人上製藥公司鬧過一次事,都是因為拖欠工人工資的事。鬧事的工人讓公司辦公室的王主任攔在大門口,經過一通艱苦耐心的勸說,好歹都給勸回去了,僅僅砸碎了公司傳達室的兩塊玻璃了事,損失不大。
龍小羽還聽說,在大雄那幫民工連著兩個月都拿不到工資的同時,四萍卻撿了一個大便宜,到保春口服液的專家顧問梁惠蘭教授家裡當了小時工。梁教授夫婦兩個年紀大了,子女都不在身邊,一直想請個人幫忙做家務,又不敢自己到勞務市場去找,萬一找不好找個賊豈不是開門揖盜嘛。於是託到保春公司的王主任,王主任又託到籌建處的馬主任,馬主任又託了建築公司的人,建築公司的人就找了祝四萍。因為四萍模樣不錯,在工地上比較出眾,包括建築公司的那幫男人在內,目光都是隨著她轉的,所以,有好事自然會找上她。她每天傍晚到梁教授家幹兩三個小時,幫忙做飯和打理家務,一個月可以掙到四百元錢。這每月的四百元王主任請示過羅保春,就由公司走賬算了。四百元是小錢,對公司不算什麼,但對祝四萍來說可不得了,每天只幹兩三個小時,一個月就掙四百,比每天在工地上十個小時每個月才九百元而且還被拖欠著拿不到合算多了。四萍很高興,對推薦她的建築公司的那個幹部千恩萬謝。
龍小羽知道四萍得了這份外快是聽王主任說的,王主任在打電話向羅保春報告這件事並且請示那四百塊錢的出處時說到了祝四萍這個名字。龍小羽當時正在同一間屋裡列印一份會議通知,他在聽到祝四萍三個字時眼前好像蒙上了一層永遠擦不掉的灰塵,永遠都擦不掉的!梁教授家他必須常去,除了給梁教授送一些公司產品的技術檔案外,梁教授每月的顧問費,公司裡發的諸如大米、雞蛋、蔬菜之類的福利也是他送。如果祝四萍真的成了梁家的保姆,他就必然要在那裡和她碰頭撞臉,這讓他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總也擺脫不了的夢魘,一個無休無止的夢魘——他繞來繞去不管走出多遠,依然註定要在某個固定的地點與一個女鬼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