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開啟浴室的門,騰騰的熱氣滿屋子跑。
二哥仰臥在沙發上,臉上還蓋著剛才擦頭髮的那條深藍色毛巾,好像已經睡著了。
沙發前擺著一張實木茶几,茶几左上角有一個杯墊大小的木結,木結上放著一杯水,我拉過一旁的墨綠色腳踏凳坐下,端起水來喝了一口,水還是溫的。我沖涼後總會感覺口乾舌燥,習慣喝一杯溫水,喝完後似乎通身舒暢,多少煩惱疲憊都煙消雲散了。
我朝屋子四周掃視了一圈:在我的左右兩側各有一個玻璃推拉門露臺,左邊的俯瞰九河,右邊的正面九山,為了避開風水師常說的穿堂煞,兩個露臺正好交叉而設。雙層落地對開窗簾內裡是輕盈飄逸的銀灰色薄紗,外層是同色質地厚重的遮光布,左側的窗簾拉攏了,把外邊的九河擋得牢牢實實;右側的則鬆鬆地掛在兩邊牆角的窗簾掛鉤上,玻璃推拉門沒拉嚴實,被偷偷潛入的夜風掀動起紗簾,我起身走過去,咔嗒一下拉緊了門,把黑黢黢的九山和淒冷的風雨全部堵在外面。
二樓總共四個房間,二哥那間正對著我,他隔壁那間從開門的位置來看,應該不大,興許是雜物間。另外兩間分別與兩個露臺相鄰,因為都關著門,不知道哪一間是三哥的,哪一間是我的。其實想要得到答案很簡單,站起來,邁開步子走過去,推開門看看裡面的陳設就知道了,但現下我還不願揭曉謎底,睡一覺起來,明天自然就有答案了,那個答案也許來自二哥,也許來自大嫂,也有可能是我自己,不過這不重要,我只是喜歡跟自己過不去,越等待越期待——忍耐,我覺得偶爾跟自己較勁兒也是一項很有趣的遊戲。
在我身後,置著一張約六尺長四尺寬的樟木長方形餐桌,瞅著新淨得很,估計沒怎麼用過。洗手間跟廚房則各在樓梯兩側。剛才進大門的時候,我留意到腳下是灰白花紋的地磚,二樓卻是木地板,這很合我的意。二哥在深安市給我買了套一房一廳的公寓,裝修時,他問我選什麼地板,我想都沒想就答:“木地板。”我平時喜歡赤腳在屋裡走,木地板不凍腳,然則,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老覺得瓷磚滑溜,觸感冰冷,看著更冷。雖然聽起來很沒道理,可光腳踏上瓷磚的感覺對我來說像蚯蚓、像螞蟥、像蛇,像許多軟體動物。二哥聽了,皺著眉用檢視的目光盯著我看了許久,說:“我看你這腦袋好像真被你三哥燒壞了,儘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二哥側了個身面向沙發靠背,一條胳膊彎曲著枕在頭下,另一條胳膊環著一個方形抱枕在胸前,迷迷糊糊地說:“天快亮了,你先去我房裡睡會兒吧!”每次二哥去深安看我,也都是睡沙發做廳長,但我那公寓裡的沙發是特製的,摺疊起來是沙發,開啟就是一張床,睡起來比這張舒服得多。
我走進二哥的房間,三面白牆,一面玻璃推拉門落地窗,我掀開窗簾一角向外看了一眼,窗外是一個一米見寬的陽臺,陽臺角落裡擱著一個塞滿了菸屁股的茶色方形陶瓷菸灰缸;房間很大很空闊,半點兒也不憋悶。屋裡僅有的三件傢俱:衣櫃、桌子,床都是實木上透明漆;銀灰的窗簾,藍灰的床品,唯一的亮色來自桌上的一張老照片。
我把相框拿在手裡觀看:照片裡的大哥二十一歲,二哥十八歲,三哥十五歲,他們三人穿清一色的寶藍工裝褲套白襯衫,十歲的我站在二哥和三哥中間,頭上紮了兩條小辮子,那是我記憶裡第一次扎辮子,是照相館的老闆娘幫忙綁的;我身上穿著火紅的連衣裙,也是照相館老闆娘在一堆不知多少人穿過,又有多久沒洗過的照相服裡給我挑的,雖然那裙子大得能裝下兩個我,要靠夾子才能固定在我身上,儘管裙子的屁股上還有一團碗口粗的棕黑油漬,我還是開心得像早春的畫眉鳥兒,兩手拉著雙層荷葉邊裙襬對著鏡子擺弄了一遍又一遍。
拍完照的第二天,二哥就要入伍了。
武裝部門口穿上軍裝的陶鎮子弟兵們英姿颯爽,當然,在我眼裡,二哥是最威武最特別的那一個。聽說空軍雷達部隊的新兵都是經過嚴格選拔,身高統一都比陸軍部隊的高,而且個個五官端正,體格健壯,有一點兒沙眼都不行。當日,送行的隊伍很長,除了軍屬,也有專程趕來看兵哥的姑娘們。
二哥上車前,我把我兜裡揣了大半個月沒捨得吃的兩顆奶糖送給了他,還學著身邊送行的人老氣橫秋地對他說:“不要太想家,常寫信回來!”二哥說作為交換,回來時給我買最漂亮的紅色連衣裙,還誇我穿紅裙子好看,我轉頭樂顛顛地跟大哥和三哥炫耀:“聽到沒?二哥說要給我買紅裙子!”可是,綠色卡車一開動我就後悔了,我追著車在後邊跑了好遠,哭著喊:“二哥,你快回來,我不要紅色連衣裙了!”我在前面跑,大哥和三哥在後邊追,他們追上我的時候,綠色卡車已經消失在視線外。我滿臉淚痕地哀求他們:“大哥,三哥,你們快讓二哥回來,我不要紅色連衣裙了!”
二哥倒是沒食言,退伍回來時他真的給我買了一條紅色連衣裙,可惜他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離開三年,我已經長高長大了,而那連衣裙只能裝下三年前的我。我把相框擺回桌上,心想也不知道那條裙子現在在哪兒?我記得上次回家的時候,還掛在我的衣櫃裡。
從房間裡的擺設來看,相比以前的木屋,除了空間大些之外,其他的變化不大。我也熟知什麼東西都擺放在什麼位置。我開啟衣櫃門,搬來椅子,站在上面,踮起腳尖從衣櫃頂層抽出一條駝色毛毯,輕手輕腳地拿到客廳給二哥蓋上,熄了廳裡的燈,轉身回房,臨到門口,我突然又折了回來,趴在沙發靠背上,居高臨下地盯著二哥臉上的藍色毛巾,輕輕喚了一聲:“二哥!”
二哥嗯了一聲。
“你上次給我帶的豆腐乳本來還剩下半瓶,昨天在羅河火車站裡,被一個熊孩子摔破了。”我緩緩說道。
二哥久未接話,我以為他睡著了,正欲離去,他忽然出聲了:“沒買意外險嗎?”
“我問過了,投保的話最多隻賠付市場價的百分之八十,我說嫂子做的豆腐乳無價,可保險經紀不接單。”我煞有其事地說。
二哥扯下臉上的藍毛巾,說道:“不是應該保瓶子嗎?”
“哎呀!你這麼一提我才想起來,那腐乳瓶是大哥特製的,早知道給它買一份保險就好了!”我一臉惋惜地說。
“有錢難買早知道——晚了!”二哥閉上眼。
“晚了!睡吧!”我嘴角掛著笑,轉身回了房。
我平躺在二哥的床上,靜靜地盯著黑暗中的天花板,毫無睡意。客廳裡傳來二哥均勻的呼吸聲,窗外的雨還在嘩嘩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