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著,又喝了一口酒,“臣記得,先師有一次給弟子們講論語,講到先進篇,‘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一句,就問大家們對此有何理解,弟子們的回答倒是五花八門,但都沒什麼新意,輪到她,她卻道,‘仲尼此論,其實跟老莊思想同出一脈,講的都是大隱之德。’
先師也奇了,便問她,‘這是如何說。’
她便答,‘世人都道儒學是入世,道學是出世,因此歷朝歷代的文人們都在糾結,到底是該出世,還是該入世,其實根本就是庸人自擾,殊不知入世其實是為了出世,而出世之前先要入世。就以此句為例吧,大家讀來,是不是都覺得頗有道骨仙風?其實它就是儒家講的天下大治後的理想狀態,只有天下大治,我們才會有這樣放放心心暢遊于山水間的安定環境,才能這樣的環境中真正實現超然物外的生活狀態,是不是與道家講的隱士之學,無為而治同出一脈?但要做到這一點,並不是真的無為就可以,是需要我們先入世,治世,等整個國家達到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的理想狀態,才能人人都做隱士,都安享這樣放逸的生活。’
此時就有小弟子不明白了,問她,‘師姐所說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意思不是說要讓百姓自生自滅嗎?既然自生自滅,那還何須治世。’
她便又道,‘你要這樣理解,的確是說不通的,但既是聖人,就肩負著兼濟天下的責任,又怎麼能任百姓自生自滅呢?我倒是覺得,這句話的意思應該理解為,聖人應該對天下百姓一視同仁,不偏不倚。而要做到這一點,不僅需要聖人自修德行,更要天下大治,不然聖人還忙著治天下呢,哪有空管百姓是如何被對待的。’”
蘇懷瑾說完這一大段,望著兀自發愣的蕭琮笑道:“殿下知道她說這番話時,多大年紀嗎?”見蕭琮定定地望著他,便緩緩道:“十一歲。”
之後二人沉默著喝了一陣酒,蕭琮忽然道:“那她家裡人,一定把她視作掌上明珠吧。”
蘇懷瑾聽到此處,忽然笑出了聲,想了想,便把那年月夕節的“桂花糕事件”對蕭琮講了,蕭琮聽了也是莞爾。
末了,蘇懷瑾感慨道:“她這樣的一個人,竟然不得善果,真是天道無情。”
蕭琮聽了他這話,也跟著唏噓一陣,將壺中剩下的一點酒喝盡了,便辭別了蘇懷瑾,慢慢踱出值房,邊走還邊想,果然是貌徒相似,其實不同。她與阿嫚,還真是完完全全不同的兩種人。
儘管如此,在簫瑒看似不經意地邀請他去夜宴的時候,他還是笑著答應了。
之後的夜宴上,沈筠那一舞,也的確驚豔到了他,因此王襄提出以此女相贈時,他自是欣然應允。對此,聞安覺得,那是將計就計,簫瑒以為,那是他和範離籌謀得當,而王襄則有些哀怨地想,為什麼自己沒能遇到一個像東宮這樣長情的人。
只有蕭琮自己知道,以上都有,還有就是,他覺得她那樣的女子,是應該被妥善安置的。
後來在回東宮的途中,一直伏跪在鑾駕上的沈筠面上雖無波無瀾,但蕭琮卻似乎可以感覺到她的哀傷,心裡忽然就有些後悔,自己一廂情願地覺得帶她回東宮,好好待她,是一件對彼此都好的事,卻忘了問問她是否願意。
可等到回了寢殿,看到沐浴梳洗完畢後她那楚楚動人的樣子更似故人,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將她拉入懷中,恩愛纏綿。
他自己的姬妾幾乎都是些高門貴女,自然不像沈筠那樣知道如何撩撥取悅男人,於是在她的欲拒還迎下,他倒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悅。
只是自己在迷醉間,一遍一遍呼喊著阿嫚,怕是也有些傷她的心吧。
也罷,今後好好待她就是。
沈筠當然不至於如何傷心,她那時又不愛慕他,有什麼好傷心的,況且按她自己的話來說,若這點小事都要傷心一番,那她墳頭早就長草了。
至於東宮說的什麼改日再去太子妃處請安,她自然也是不能當真的,於是等他走了,便也趕緊梳洗了往太子妃寢殿來,沒想到緊趕慢趕還是遲了,等她到時,一屋子人都已坐定。
她在心中哀嘆一聲,暗道:這下可好,一來就被人抓住了把柄。
果然,她一對太子妃行完禮,便有個女子陰陽怪氣地道:“哎呦呦,果然是個下賤坯子,一點規矩也沒有,還讓咱們太子妃殿下等她呢。”
沈筠也沒辯白,仍是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只是悄悄瞟了她一眼,想起剛才給她梳頭的那個教引嫫嫫的提點,心道,這想必就是驪姬了。
倒是靜宜,仔細將她打量了一番,又與劉氏交換了一下眼神,淡淡道了句:“不妨事,縵姬此番也定是因著侍奉殿下的緣故才會晚,以後注意些就是了,去那邊坐著說話吧。”
沈筠聽了這話,心中卻警鈴大作,想起當年鍾老夫人的告誡:“咬人的狗不叫,後宮之中,那些越是慈眉善目的,你越要小心。”因此一直正襟危坐,大氣也不敢喘。
靜宜看了,心裡只覺得好笑,卻也沒當回事,把該說的事說了,便又望著她道:“縵姬初來乍到,這宮裡的許多事情一定還不熟悉,以後就跟著趙良娣住,多聽聽良娣的訓示吧。”
沈筠聽到自己被點了名,連忙俯身稽首道:“謹遵教誨。”
那趙悅聽了,有些嫌惡地瞟了她一眼,卻也沒說什麼。
靜宜又交代了眾人幾句,便叫她們散了。
隨眾人行過禮後,沈筠便老老實實跟在趙悅後面往她寢殿去,誰知才走到一半,她們一行人便迎面碰到了高啟年。
他一見到趙悅,便躬身拱手道:“老奴請良娣安。”
趙悅便也略福了福身,道:“公公好。”
你道她為何如此客氣?只因這高啟年是先皇賜給東宮的“老人兒”,雖是奴僕,身份到底不同些,畢竟,有資格自稱“老奴”的人,在這宮裡還是屈指可數的。
趙悅回了禮,又問道:“公公前來,可是殿下有什麼吩咐?”
高啟年笑眯眯答道:“是呢,殿下聽說太子妃安排縵娘子跟著良娣您住,想著她初入宮廷,不懂規矩,恐她擾了良娣清淨,所以特地另給她尋了個住處,讓老奴趕緊過來領她去呢。”
眾人聽了皆是一愣,他這話說得倒是滴水不漏,大家面子裡子都有了,可趙悅是多聰明的人,當即便覺出味道不對,東宮對她就這麼上心嗎,連這種芝麻粒大的事情都替她費心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