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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槍手 1

從那時起,馬占山就覺得兒子馬林陌生了,陌生得他摸不著邊際。他覺得有許多話要對兒子說,說那些地,說馬家現在置辦下的產業,還不都是為了你馬林,自己這一把年紀了,說死也就死了,留下的產業不都是你馬林的?他就馬林這麼一個兒子,甚至沒有三親四故,自己為了啥,還不是為了馬家世世代代永遠興盛下去?

馬占山知道,在外闖蕩的馬林,和自己的想法不一樣了。不管一樣不一樣,馬林遲早會葉落歸根的。他堅信著。

他的預言終於實現了,馬林終於回到了靠山屯,一切都在向著他預想的發展。

秋菊被鬍子奸出了孩子,好端端的一個家就要破敗了。

馬占山在危難前夕如坐針氈,他無法入睡,也不可能入睡,下房裡細草夢囈之聲不時地傳入他的耳鼓,彷彿是一把把刀槍戳在他的心窩上。他閉著眼衝著黑暗絕望地想:老天爺呀,快讓我死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馬占山在痛苦中迎來了臘月二十二這個早晨。他像每天一樣,吱吱呀呀地推開了院門,結果他就看到了魯大差人送來的帖子。馬占山看過了帖子眼前就一黑,他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馬占山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他沒想到事情會來得這麼快。昨天馬林剛到家,炕還沒有睡熱,魯大的帖子就到了。馬占山覺得已到了世界末日,他喊了一聲:天哪——便跌坐在雪地上。

馬林看到帖子時,一句話也沒說。他先是繞著自家的院落走了兩圈,然後點燃了一支菸,隨著煙霧吐出,他甚至吹了一聲動聽的口哨。接下來他朝馬占山走去。馬占山剛才的一驚一嚇將一口痰湧到喉嚨口,憋得他要死要活。於是他就那麼要死要活地坐在雪地上瞅著馬林一步步向自己走近。

馬林就平淡地說:爹呀,大冷的天,坐在外面幹啥,回屋去吧。

馬占山憋了好半天才喘過一口氣來:兒呀,這個家毀了,毀了。

馬林似乎沒聽到父親的嘮叨,他在玩手裡的那兩把快槍。那兩把槍被馬林玩出許多花樣,令馬占山眼花繚亂。也就是在這時,馬占山對十幾年前的決定開始後悔了。如果當初不讓馬林去投奔東北軍,說不定就沒有眼下這麼多麻煩。日子雖說平淡,可卻是安穩的,鬍子找麻煩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小門小戶的百姓日子只求安穩太平。誰能料到十多年後,馬占山眼前的天說塌就塌了呢。想到這兒,馬占山那張青灰的臉上滾下兩行冰冷的清淚。

楊梅看到門上那張大紅帖子時,臉上的表情是輕描淡寫的。她歪著頭,左看看右瞅瞅,似在欣賞一幅年畫。她的臉是紅的,似臘月裡盛開的梅花。她穿了一件肥大的棉袍,五個多月的腰身已經很是顯山露水了,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滿是笑意,世界在她的眼裡是無限的美好。最後她伸出一雙纖纖玉手把那張大紅紙揭了,又高舉過頭頂,似舉起一面旗幟。她把這面旗幟衝馬林招展著,同時把一臉無限美好的笑意朝馬林盡情揮灑著。

馬林沖楊梅打了聲呼哨。

楊梅三兩把把那張帖子撕了,又揚揚灑灑地把紙屑揚得到處都是,彷彿是天女散花。

馬占山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裡,他到死也不明白,眼見著大禍臨頭了,眼前這對男女為什麼要這樣。

如果馬林把一張紙當成一回事,他就不是快槍手馬林了。要是楊梅愁眉不展,甚至又哭又叫,那楊梅也就不是楊梅了。

楊梅是奉天城裡的女學生,有知識有文化且又見多識廣,別說區區幾個小鬍子的把戲,就是平時出入東北軍的兵營她也如入無人之境。她崇拜馬林就像崇拜自己的父親一樣。她的父親是東北軍中一位著名的師長。可以說楊梅的童年和少年是在軍閥混戰中度過的,打打殺殺,出生入死,她楊梅什麼沒見過。她崇拜自己的父親,父親是一路殺出來才當上師長的,父親不僅是師長而且是大帥張作霖的高參。父親帶著她經常出入奉天城裡的大帥府。她就是在大帥府裡認識的馬林。大帥的侍衛個個都是好樣的,不僅會使雙槍也不僅百發百中,而且個個英武帥氣。

那一次,父親帶著她在大帥府里正和大帥聊天。有兩個刺客企圖謀殺大帥,被機警的馬林發現,馬林連槍都沒用,幾步躥上樓頂,把兩個刺客摔成了肉餅。也就是從那一次起,她才真正愛上了馬林。

楊梅和馬林在奉天城裡舉行了一個很氣派的婚禮,主婚人就是大帥。她和馬林同居後,她知道馬林的老家有一個叫秋菊的女人,可她從來沒把秋菊當回事,父親的身邊就有許多女人,可父親喜歡的卻是身邊最小的女人。她相信自己在馬林身邊永遠是被喜歡的物件。靠山屯在她的想象裡和秋菊一樣遙遠。

她沒有料到的是,順風順水的生活會發生始料不及的變化。先是大帥被日本人炸死在皇姑屯的兩孔橋上,接下來日本兵在北大營向東北軍開槍,揭開了“九•一八”事變的第一頁。隨著事態的變化,奉天城裡亂了起來。在東北軍被調到關內時,她隨著馬林回到了靠山屯。楊梅覺得這一切都是暫時的,待風平浪靜之後她還要和馬林回奉天過以前的日子。

靠山屯馬家的事情離她很遙遠,區區幾個小鬍子,不用一支菸的工夫馬林就會把他們解決了,楊梅不把這一切放在心上。

魯大差人貼在村街口那棵老楊樹上的帖子是被耿老八發現的。

耿老八一家吃完早飯時,耿蓮的瘋病又犯了。犯了病的耿蓮,幾把就把自己的穿戴脫去了,然後赤身裸體跑進了臘月二十二早晨凜冽的風中。她一邊跑一邊唱歌似的喊:來呀,你們都來幹我呀,你們咋還不干我哪——

耿老八喊了一聲,便也鑽進了凜冽的風中。當耿老八跑到街心的時候,就看到了那張大紅的帖子。耿老八在那帖子面前立了一會兒,又立了一會兒,待他明白過來,便被狗咬了似的驚呼一聲:天哪——殺人了——便瘋了似的朝家中奔去。

一時間,街心那棵老楊樹下聚了許多鄉人。

老楊樹上那張大紅紙說是帖子並不確切,準確地說,應該算是一張告示,那告示是這麼寫的:

靠山屯男女老幼:

得知馬林已從奉天城裡回鄉,一場血戰不可避免。時間定在臘月二十三正午。眾屯人,有親投親,有友靠友,莫讓馬林的狗血染髒了身。我魯大與眾鄉人無仇無怨,你們莫狗仗人勢,不要和馬林一道對付我,要是誰敢衝我放一槍投一石,我定會血洗家門,雞犬不剩。眾鄉人等遠遠地散去吧!

臘月二十二

魯大

眾屯人站在告示前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待明白這不是白日做夢後,他們在心裡齊齊地發了一聲喊:天哪——便惶惶地散去了,他們緊閉窗門,雞不啼狗不吠,小小的靠山屯恍若到了世界的末日。

在臘月二十二這天早晨,靠山屯眾人的天塌了,地陷了。只有女瘋子耿蓮在風中一聲聲喊:來呀,快來幹我呀——

快槍手馬林站在屯中的街心,顯得孤單而又冷清。老楊樹上那張狗屁告示,他看都沒正眼看一眼,不用看他也知道那上面寫的是什麼內容。

馬林走出家門站在街心,他不是來看告示的,他要和鄉鄰們打一聲招呼,告訴鄉人們:馬林回來了。馬林站在街心半晌,也沒碰到一個人。他向四下裡望著,他望見了家家戶戶閉緊的院門,凜冽的晨風颳得那棵老楊樹一片嗚咽作響。一隻狗慌張地跑了過來,它停在馬林的腳邊嗅了嗅,陌生地盯了馬林兩眼,又夾起尾巴慌慌張張地跑了。

女瘋子耿蓮赤身裸體地跑了過來,她的身上已是一片青紫了,她趿著一雙鞋,“吧嗒吧嗒”地在雪地上跑過。她看見了馬林,衝馬林試探著喃喃地說:你幹我?鬍子?你幹我?

馬林用勁地嚥了口唾液,他拔出了腰間的槍,看也沒看沖天空放了兩槍,兩枚黃色的彈殼彈落在雪地上。馬林嚥了口唾液。這時不知誰家的狗在槍響之後叫了兩三聲。馬林又望一眼清冷得彷彿要死去的靠山屯,然後踩著積雪“吱吱嘎嘎”地朝自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