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昭斜睨了一眼面前一臉“求知慾”旺盛的程雲淓,又有點想笑。這娃兒還有兩三年才及笄,你要說她年紀小,她做事有計劃有安排,比誰都有條理,你要說她很成熟,她的那些想法和計劃聽聽又都天真執拗得好笑。秦徵的擔心有道理,這孩子這般成長下去,容易被打。
然而,有時候也都不知道該用一種什麼心態面對她,明知是位年紀不足的小娘子,卻不由自主地會談得更深。
程雲淓那雙大眼睛還是眨巴眨巴地看著盧昭慢條斯理地騰出左手拿起茶勺舀了茶壺裡的水,又慢條斯理地輕輕吹了吹,用袖子遮住,斯文地小口小口品起來。動作溫文爾雅,行雲流水一般的賞心悅目,比程雲淓自己喝慣了冰飲料,喝水也要噸噸噸的,那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
難怪當初嚴先生一直嫌棄自己動作太快,心態太急,讀書、做事,行動坐臥走都跟龍捲風一般。跟人高門貴郎君一比,自己就算是個小娘子,也過得很粗糙呢。
盧昭看著她自顧自地又是抿嘴又是微微點頭,學著自家一手牽了袖子,尖起手指去捏茶盅,再用袖子擋了,緩緩端到嘴邊吹一吹,品兩口,再心平氣和地放下,倒是有幾分樣子了,不禁莞爾。
“所以......”程雲淓放下茶盅,歪頭問道。
“所以?”盧昭不明白,或者說,假裝沒聽明白。
“所以三郎阿兄,又遇到哪位小娘子不願意成親嫁人、生兒育女了?說出來給小弟聽聽,讓小弟也高興高興。”程雲淓眨著眼睛說道。
“又胡扯。”盧昭好笑道,“如今也是男兒裝扮了,滿口小弟小弟的,怎好背後混說小娘子家的閒話?”
“小弟何嘗混說小娘子家閒話了?小弟是在說,三郎阿兄你的閒話呀!”程雲淓做天真無邪狀。
盧昭險些一噴,嘆了口起放下手中茶杯,想了片刻,坦蕩地說道:“某昨日去了益和堂,親去與小陳大夫求親。”
“啥?”程雲淓頭頂上咔嚓一個雷......不是,咔嚓一個雷恨不能丟去劈了盧昭,張口結舌地險些叫起來。
“但被她拒絕了。”盧昭看著她的表情,繼續坦蕩地說道,“陳娘子也如此這般對某說,她不想成親。”
“哦。”程雲淓頭頂上雲開霧散,又安靜地坐回去了。難怪最近哪兒都能看到這位大牌的盧三郎,明府添女、小楚氏病危他也要跟去後院,原來醉翁之意啊。
“阿淓平日裡與......她,曾經談過婚嫁事宜?約好都不想嫁娶?”盧昭問道。
“那倒不曾談過。”程雲淓說道,想想覺得不對,問道,“阿兄應該比秦徵年長吧?按照阿兄的家世人品,家中不曾娶妻?甚至連親都不曾定?”
不能吧......
二十二歲在古代應該都是超齡老剩男了好嗎?何況你作為一個晉中盧氏最出色的子弟,皇貴妃的親阿弟,你家族能讓你自己隨便出去定親?不給你結個高門的岳家相互借一下勢?跟秦徵關係這般好,秦家沒個嫡女啥的許給你以便將兩家的關係繫結得更加緊密?
盧昭眉間籠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憂傷之色,但轉瞬即逝,微笑道:“自然也曾成過親。只是娘子與......腹中嬰孩早逝,某之後便遠征北庭,續娶之事並未再提上日程。”
“三郎阿兄,弟實不知情,多有冒犯,請阿兄莫怪。”程雲淓有些慚愧,趕緊叉手道歉。
“無妨,不知者不怪。”
程雲淓偷偷對著手指想了又想,鼓足勇氣,看著盧昭似乎在等著她說話,腦子一熱,說道,“小陳大夫既是弟之好友,又是弟之楷模,她的事情,恕阿淓還是要多嘴一下。小陳大夫她非常出色,是大晉少有的、難得的職業女性。在如今這個時代,封建......不是,風氣還未開明的大環境之下,她以一女子之身,無懼無畏,在沙洲眾多醫館、眾多大夫中憑藉高超的醫術脫穎而出,這其中付出了比尋常男子大夫大得多的努力和奮鬥,三郎阿兄,你可能明白?”
盧昭看著程雲淓懇切的目光,眼中星光點點,輕聲說道:“某自是明白。”
程雲淓深看他一眼,繼續說道:“恕小弟多言,荷娘阿姐踏遍荊棘、劈山瀝海地走到如今,弟不認為她會放棄自家的事業、理想和追求,去做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怨婦。”
盧昭雙目中的星光忽然大盛,陡然放射出雪白的光練,使勁剜了程雲淓一眼,靜靜地說道:“怎見得便是‘深閨怨婦’?”
程雲淓被他突如其來的殺氣嚇得肝顫了一下。無法無天了這麼久才忽然想起,這位是在沙場上征戰多年的輕車都尉、大晉朝數得著的高門大戶嫡子、皇帝大大的親小舅子......媽呀好可怕......
但,荷娘是自己的好朋友啊!是她自己穿越到這個世界以來,最為敬佩與信賴的榜樣與楷模啊!
程雲淓盯著盧昭的眼睛,語氣更加堅定,道:“三郎阿兄,無論你承認與否,你與菏娘阿姐二人家世之間差距極大。便是你心悅與她,她亦心悅與你,弟不相信你的家族會同意這門親事。就算同意這門親事,弟也不相信會允許荷娘阿姐成親後繼續行醫,繼續從事她所喜愛的事業。貴妃娘娘,甚或當今陛下,能接受自家有個在外行醫的醫女弟妹?”
盧昭垂了眼簾,慢條斯理地斟上一杯茶,安靜地飲著。
程雲淓大著膽子繼續,道:“阿兄為何心悅荷娘阿姐呢?阿姐雖然美麗,卻又不是國色天香的大美人,讓阿兄欲罷不能?阿兄心悅之,無非是因為阿姐在行醫時的專業、職業、冷靜與強大的心理素質,這都是荷娘阿姐在工作中綻放出的萬道光芒。若真的,真的將她囹於後院,鎮日裡為你府中操持些油鹽醬醋、財米油鹽,你家姨娘、小妾、通房爭風吃醋,嫡子、庶子爭權爭產、一地雞毛,那豈不是剪掉了阿姐的翅膀,塞入牢籠,將自由翱翔的雄鷹硬變成金絲雀?”
程雲淓看著盧昭的表情,推心置腹地說道:“三郎阿兄,還請三思。”
盧昭卻沒再看她,飲了一盞茶,又飲了一盞茶,待衝入腦中的那股子氣完全化成了一股輕煙,悄然散去了,他才放下茶盅,衝著程雲淓微微一笑,道:“十一曾說過,阿淓膽子極大,話也極多,為兄此次算是領教了。”
程雲淓眼睛轉了轉,也學著他的風儀,安安靜靜,慢條斯理地微微一笑,道:“話多小弟承認,當初童子試的策論,小弟足足寫了十張紙,看得明府一個頭兩個大。但若論膽大麼,若不是阿兄脾氣好,心胸寬廣、平易近人,便給小弟十個膽,也是不敢說這許多的呀。”
盧昭笑睨她一眼,半晌,輕輕說道:“罷了。”
程雲淓暗暗舒了一口氣。